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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特別是吳為得了風濕性心臟病,而且病情發展很快,軍代表馬上和醫院聯繫,讓吳為住進醫院,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直到治癒出院,葉蓮子沒有為一分錢操過心。她老是說:「要是不解放,吳為早就沒命啦!」葉蓮子對共產黨感恩戴德,也以葉家翻身的事實教育著吳為。在她退休前的幾十年裡,孜孜不,懈地追求著進步,以成為共產黨中的一員為至上的榮幸。

  她拼卻全力奔向那個目標,也確實接近了那個目標,但在最後的衝刺中被攔在界外,並且永遠不知道她被罰「出局」的真相。

  零菰村解放的第二天,馬文忠就報名參加了中國人民解放軍。

  兩年後回到學校,向全體師生作了題為《英雄平叛四川殘匪》的報告。那時候葉蓮子還沒離開零菰村,回想當年馬文忠「借」錢的往事,只能是一片迷茫。

  二十多年後,還有一場叫做「文化大革命」的政治運動。據地理趙老師揭發,秦老師曾在國民黨空軍服役並計劃劫機飛往臺灣,秦老師因此被革命小將打斷了腿。按說折斷一條腿本不是大不了的大事,秦老師又不是沒有這方面的經驗?當他還是一名國民黨空軍士官生的時候,就在籃球場上斷過一條腿。但在革命風暴中折斷的這條腿,卻未能得到及時的修復,於是偉岸的秦老師變成了一個侏儒。「文化大革命」後期,一度被廢黜的政治力量回歸原位,地理趙老師從革命變成反革命,妻子與他離婚,又禍不單行地得了癌症。秦老師雖然拖著一條未能修復的斷腿,照顧病床前親情空缺的趙老師,卻無法使他免去疼痛的折磨。趙老師離世前時那些日子,疼痛至極的慘厲哀號響徹整個病房,聽者無不為之動容。

  10

  漏題事件之後,吳為害怕了人。

  她那獨來獨往的行徑便始於此。

  就連鄉里人忌諱和厭惡的烏鴉,也比人更讓她感到可親可近。

  冬日的黃昏,她常常站在丹陽觀下的寒風中,對著遠處的水坑以及水坑那邊越來越朦朧的景物發呆。只有烏鴉的黑翅在天空中掠過時,她的思緒才隨之流動起來。一陣寒風把另一陣寒風逼進烏鴉的喉嚨,又在它們的喉嚨裡化作一種叫做「寒」的氣味飛出。吳為正是在零孤村冬日黃昏的烏鴉喉嚨裡,嗅到了那種叫做「寒」的滋味。除此,她再無從領略那種叫做「寒」的東西。

  那時候的烏鴉也多,一陣陣烏鴉,黑壓壓地一片過來了,又黑壓壓地一片過去了,很成陣勢。

  特別在傍晚,烏鴉的聒噪給暮色添上多少淒迷,而不是鄉里人所說的黴晦。

  可她不明白,為什麼一到傍晚它們就沒有了主意,到處找而又老也找不到落腳的地方。它們在黃昏的暗影裡彷徨著,黑潮般地刷——過來了,刷——又過去了。

  它們一次又一次投向那些磚窯、樹林、廢塌的廟寺——其中必有一處是它們晚來可以棲息,類似家園的地方——卻好像一次又一次發現自己的失誤,便越來越失控、越來越心慌意亂地聒噪著,從那些磚窯、樹林、塌廢的廟寺上一再驚掠而起。

  烏鴉們在尋覓的呼喚中嘶啞了喉嚨。那嘶啞的聲音,在向晚越來越緊的寒風裡,是那樣有苦無處訴地讓她心有靈犀一點通……

  烏鴉們肯定不知道,正是它們,在吳為的心裡早早留下了對黃昏的依戀和傷情。

  特別在漫天漫地雨水橫流的日子,烏雲和雨水擠迫著它們,重壓著它們,刁難、戲弄著它們,逼著它們在茫茫的天際不停地飛,飛,飛……它們不得不更力D倉皇地撲閃著翅膀,以抖落雨水的重荷……不過一眨眼的工夫,就不得不再次撲閃著翅膀。而那翅膀的抖動,是越來越無力了。除了累死,還有什麼希望?她傷情地想,不知道自己能為人人討厭的烏鴉做一點什麼。她也曾在風雨晦暝的天氣,獨自跑到渭河邊上,偷吃農民種在河灘的花生。雖不是農家的孩子,卻通熟農家孩子一切偷食莊稼的辦法。

  她在花生秧上跳躍著。把小身子的重量,一次又一次跺在花生秧上,不一會兒,衣著單薄的她,鼻子上就冒出了密密的汗珠。等到腳下的沙土漸漸鬆動,就拔起那花生秧。那時的土地比現在慷慨,花生秧下長著一串串豐滿的花生。她顧不得抖淨花生秧上的沙土,就坐在潮濕的河灘上,急不可待地把剝出的花生粒塞進嘴裡。滿口立時是新花生的鮮美微甘,還有沙土深層的濕潤氣味。這,氣味從口裡直貫全身,她似乎也變做了沙土下的花生。她嚼得是那樣努力和激動。忽然從地下傳來一陣滾滾的悶響,這悶響帶著沉穩的振動穿過她的全身,沖百會而出。她像是被定住,不知所措地停止了咀嚼,半張著嘴巴,帶著滿腮的沙土,大睜著眼睛四外張望。

  這才感到四野是如此荒蠻、空曠。

  渭河兩岸,那似乎比空曠更不能窮盡、比荒蠻更不能追溯的原,威迫地逼視著下方,使她不得不悚然回頭……除了眼前飽經滄海桑田、已然委頓的渭河,再沒有什麼值得原如此這般地逼視。

  渭水陡然黑森起來,在快速層疊起來的陰雲下,翻滾著、絞擰著、洶湧著,徒勞地想要張揚出它們初始的闊大氣象……無奈,它們掙脫不了既是它們馳騁的天地,又是緊鎖它們的鐐銬的河道了。

  南北兩岸的原和橫貫東西的渭河,吸引而又抗拒、仇恨而又癡愛、期許而又絕望地互相擠壓著,揉搓著,廝殺著……幾乎搓碎偶然來到這裡,並偶然看到這惟有上天才能知曉其隱秘的吳為。

  在原和渭河的對峙中,原本遼闊的天地被擠壓得越來越窄,直至糾纏為一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分不清哪兒是原,哪兒是渭河,更不要說夾在當中,如一粒塵埃的小姑娘吳為。她像一枚化石那樣,摸進了分不清是原還是渭河之中。從此她獨具一種感動,一種強烈到讓她恐怖的感動。

  夜晚,當葉蓮子批改學生作業的時候,吳為就坐在丹陽觀山門的門檻上,向著黑暗凝望。

  夜氣凝重而遲緩地在原上遊移著,如無伴奏合唱的尾聲,將熬過一天安危終於安息下來的蒼生,浸漫在它的溫厚中。在她的記憶中,星光和月色並不常常照耀在原上。想起原上的夜,總是分不出天地的一脈沉黑,間或在原的斷層上現出一點暗紅,該是哪家窯洞裡的油燈,尖銳地鑲嵌在厚重而沉甸甸的黑暗之中,滿懷無辜,羞澀地傳遞著浮躁的外部世界不可理喻的矜持,倒顯出無以呼應的孤零。

  十歲的她,不明不白地歎出一口氣,又歎出一口氣。

  有什麼能把這一脈荒原的哀傷撫乎?

  她從黃土的疊層或裸露的斷層上,漸漸閱讀出而不是原對她敘述出的,無從裝飾、無從營造、無垠無際,比史前更久遠的蒼涼以及那攝人魂魄的神秘和宿命。她老是想,沉默的原,最終會和人類算一筆總帳,不過她是看不到了。但每一次閱讀,又毫不留情地讓她明白了何為永不可知,又因這永不可知而生出永不可及,因這永不可及而生出無望,在無望的沉落中,在沉落的鈍痛中,一種大悲大憫向她襲來。

  自那時起,她就對古老、不屑、威嚴的原,有了神秘的認同。

  沒有退身之地的她,因這認同而了然,而蒼然……終於認可了原是她們最後的停泊地。

  她的背景可不就是原!

  有這樣的原在下面托舉著她們,難道不是最厚實的鋪墊?

  零孤村周際的原,更是在吳為一個十幾歲的黑夜和葉蓮子融為一體。這並不是說她不知天高地厚地拿葉蓮子的苦難和原作比,但說葉蓮子是這原下的一粒泥土、一個細部、一個道具,恐怕還是合適的。那個深夜,她突然對零孤村周際的原和葉蓮子,想念得不能自己,便獨自一人,半夜搭乘火車從西安返回零孤村。雖然她在零孤村的停留不過幾個小時,還必須在第二天清晨上課之前返回西安。

  夜色濃密、結實得可以實實在在把握在手裡。

  眼前什麼也看不見,可是她的原,帶著她上坡、下坡,越過低窪,折過老樹……使她無誤地邁出左腳、右腳,右腳、左腳……

  黑暗中,她的原以一塵不染的純淨包裹著她、護衛著她,並從另一個世界招回許多遠走的靈魂,陪伴、翻飛在她的周圍,使她自小在光明世界中受到的驚嚇消散得無蹤無影。只剩下她對原、對母親的深刻依戀,這兩件最為簡約不過的情感。如此,她怎能期待與那個對零狐村周際的原根本不曾人眼的胡秉宸相知又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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