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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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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論上代人的過節兒還是後來的社會分類學,到底與她們何干?吳為反正是失去了那可愛的玩伴。 陸先生于一九四七年最後撤離「工合」,轉而在日內瓦聯合國難民局任遠東事務顧問。 那時候周恩來和陸先生還是朋友,問他道:你辭掉了聯合國的職務嗎? 他說:沒辭。 周恩來說:別辭,我們還沒有參加聯合國,但上海還有聯合國的駐華辦事處,你不妨去那裡工作,將國際難民輸送出去,以減輕我們的負擔。 一九四九年大陸解放前夕,陸先生本有機會去臺灣。臺灣方面也有電報、信件,往還於日內瓦之間。 但陸先生想來想去,還是決定返回大陸。之後,聯合國秘書長任命陸先生為聯合國上海辦事處主任。在此期間,他從天津運走兩千多名國際難民(因國際船隻不能進上海),工作告一段落後回到了北京。 一到北京,有關方面就派他到革命大學學習,以他的歷練,一眼就明白是讓他交代歷史問題。 再想見見當年的朋友周恩來,難了。後來根本就見不到了。 不過他不該那樣感歎:我不再是朋友了。 日理萬機的周恩來,怎麼可能會見每一個曾經幫助過共產黨的朋友?不論那位朋友為中國革命的勝利做了多少工作。如果他繼續會見每一個幫助過共產黨的朋友,還如何處理比會見朋友更重要的國家大事? 不要以為什麼黨派也沒參加過,一九二三年就人北京大學化學系,曾任北京大學學生幹事、東北同鄉會主席的陸先生,交代起歷史問題就能輕易通過。 陸先生的複雜還在於一九二九年赴英國學習經濟學,對英格蘭、愛爾蘭、丹麥的農民合作運動頗有研究,認為用「和平過渡」的辦法解決農村問題才是最好的途徑,與毛澤東用「暴力行動」解決農村問題唱了一個反調。雖然一九四九年,共產黨正是用「暴力行動」解決了農村問題,但陸先生還是不肯接受毛澤東的暴力革命。 他一再聲明,九一八事變後,一九三二年他放棄了在英國讀博土的獎學金,毅然回國參加了他.所謂的革命。可是在毛澤東《別了,司徒雷登》那個名篇裡,主角司徒雷登——燕京大學的教務長,卻留任陸先生為學生輔導委員會主任。 陸先生不但動員學生到農村去幫助農民,自己也脫去英國西服,換上對襟大襖,和學生們一同奔赴河北農村,與農民辦起了棉花生產合作社。 如果翻閱燕京大學一九三二年的校刊,還可以在校刊上查到有關此行的報道。 至一九三七年,竟發展了二百四十多名大學生參加這一工作,聯合了北大、清華、齊魯、南開等著名大學,影響非常之大。可他一再說明的是,這是因為五四運動使知識分子認識到與工農結合是社會的大趨勢,而不是別的理論使然! 12 貼著地皮,順街颼颼竄來的冷風,偏偏到了吳為這裡還要猙獰地擰個旋兒,毫不留情地把她身上那一點點溫暖擰走了。 雪花紛飛起來,她的頭髮和衣服也就濕了。她真渴望一點火。可是,她連《賣火柴的小女孩》那盒可以安慰自己的火柴也沒有。不,她不能叫媽媽,不能。陸太太瞪著媽媽的眼睛,比在地皮上猙獰地擰了一個又一個旋兒的冷風還冷酷。她從牆角裡站了起來,在街上遛了一遛,鞋子很快就濕了。她跳起來,跺一跺僵冷的腳,可是這樣一跳她就更餓了。 往手上哈點熱氣吧,從嘴裡哈出來的氣也是冷的。 怎麼沒有人到街上來呢?要是街上多一點人,可能還不那麼冷了。她盼哪,盼哪,半天也看不到一個人影。五十多年前,中國不過「四萬萬同胞」。西北又是偏遠的,而西北的一個小山城,地界更荒涼,人口更稀少。街上本就行人寥落,更不要說在冬季。吳為在街上半天沒有看到一個人該是正常的,好比陸先生為興辦農村生產合作社,聯合北大、清華、齊魯、南開等著名大學,發動了二百四十多名大學生就成為壯舉,可在二十世紀末,哪怕一個年級的大學生也不止二百四十多。 噢,有了,可有了,有個人打著傘過來了,吳為捂著臉兒湊上前去,希望那人能夠瞄她一眼,要是再對她說句什麼話就更好了。可是雨傘遮著那人的臉,他沒有看見這個往前湊的小女孩。 還要等多久媽媽才下班呢? 吳為蕩來蕩去、蕩來蕩去,不過在街上流浪了幾小時,卻感到好漫長、好漫長。那街上的嚴寒,也就一同沒了盡頭。 冬季什麼時候才能完? 每天早上,當她看到窗紙漸漸亮起來的時候,總想對著那個漸漸到來的白天大哭一場。可是她不能哭,她要是哭了,媽媽怎麼辦?媽媽不上班,她們就更沒有飯吃了。 她越來越無法對付那日復一日、無盡無休而又不可抵擋的嚴寒了。她對嚴寒產生了一種與絕望相雜的恐懼,她垮了。 她那個尿褲子、尿床的毛病,並沒有好徹底,一旦面臨崩潰或是極度的恐懼就會復發。 當一個比一個更嚴寒的日子來臨的時候,她就只好尿褲子。 她的褲襠外面,常常結著一層細細的冰碴兒。 下班點一到,葉蓮子就沖出「工合」大門。她總是先去摸吳為的褲子,一摸一手冰碴兒。愛哭的葉蓮子,一面無濟於事地搓著吳為冰涼的屁股,一面眨巴著眼睛裡的淚問道:「告訴媽媽,冷不冷?」不只吳為的褲子外面結了一層細細的冰碴兒,連她的嘴巴和意識也像結了一層冰碴兒。不論葉蓮子說什麼,吳為都是一副解不開凍的樣子,不予回答。 葉蓮子趕緊拉著吳為回到宿舍,為她換下尿濕的棉褲,再忙不迭地端著茶缸,到食堂買飯。 那只白色的搪瓷茶缸,稱得上是非同尋常,不但不甘寒磣地在杯口為.自己點綴了一圈亮藍,還兼起飯鍋、水壺、洗漱、飲水、盛具等重任。 每當葉蓮子端著那一茶缸顏色不明的熬菜,冰涼、摻雜著草棍兒細沙石的米飯,或一咬一嘴牙磣的雜面饅頭回來時,總是等不及跨進門檻就對吳為說:「看看,飯來了。」那口氣就像在說「法國大菜來了!」 然後她點起炭火爐子熱飯,烘烤吳為尿濕的棉褲,屋子裡就蒸騰起一股很怪的氣味。 當炭火旺了起來,茶缸子又在炭火上放好之後,她們母女二人總是不約而同地對視一眼。多少說不盡的意味,就在她們母女二人那一眼對視之中溝通。一直孤軍奮戰的葉蓮子,到了此時,該是不再孤寂的了。 吳為貼在那一眼炭火旁,幾乎。懷著一份敬仰的心情,注視著葉蓮子如何戰戰兢兢地翻動著茶缸裡的飯菜。凡與吃飽肚子有關的事,不論對葉蓮子或對吳為,都相當莊嚴而神聖。 儘管葉蓮子小心翼翼,生怕哪一粒米掉在茶缸外面,可總有幾粒米,還是喪盡天良地掉了出去。 沒等葉蓮子彎腰去撿那幾粒米,吳為已經用她的小手指從爐底和地縫中摳了出來,並重新放進茶缸。 葉蓮子一面攪動著那填一個肚子差不多而填兩個肚子就差很多的菜飯,一面愧怍地想,吳為跟著她這樣無能的媽媽,乎白、無辜地多受了多少委屈! 除了儘量把飯省給吳為吃,她還能有什麼辦法?尤其是早飯,她從來沒有吃過,她得讓吳為吃得飽一點,吳為得在街上熬一天哪,在如此天寒地凍的時節!不要說對一個小小的孩子,就是對一個成年人怕也不好熬啊! 不過她們也有一線開心的時刻。每當星期六,同事們或去看電影,或去下小館。葉蓮子既沒錢,又沒心情,還是個不善言談交往的孤苦之人,只能在宿舍裡待著,那宿舍於是就成了她們的天下。吳為這時也像化了凍,深感滿足地圍著葉蓮子轉來轉去,對媽媽說說在街上晃蕩一天的所見所聞。 葉蓮子給吳為洗乾淨手臉,又在炭火爐的熱灰裡埋上幾個土豆,她們便擁坐在炭火爐旁,耐心地守候著那幾個即將烤熟的土豆。 在炭火的烘烤下,吳為那營養不良的小臉,竟也泛出些許健康的紅色——哪怕是曇花一現呢,也讓葉蓮子有那麼一會兒喜從衷來。 13 幼年的吳為,既不尿褲子也不尿床,為什麼長大以後,反倒尿起褲子、尿起床來? 即便對一個已經發瘋、不懂得害臊為何物的人,議論她尿褲子或尿床的往事,也還是相當殘忍的。可在本書的下一部,卻不得不追溯她之所以尿褲子、尿床的緣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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