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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顧秋水把葉蓮子扔在寶雞「工合」以後,陸先生的確給了葉蓮子母女一口飯吃,可是生活上的很多瑣碎,還得靠葉蓮子自己解決,比如說挑水。東北女人似乎,都沒有受過肩挑的訓練,還有劈柴,諸如此類。住在隔壁單身宿舍的廖瑞鴻,身強力壯、為人和善,在吳為還沒有足夠的力量擔負起這些任務之前,常常幫助葉蓮子買糧、買柴、擔水。

  對於葉蓮子,廖瑞鴻知道的並不很多,只聽說她的丈夫把她們扔了。

  「工合」的待遇本來就差,可以說是寶雞所有機關中待遇最差的一個。他一個人生活就很難維持,一個女人帶著個孩子就更難了。

  她看上去總是鬱鬱不樂,永遠穿著一件陰丹士林布的旗袍,雖衣著樸素,但莊重大方,容貌氣度雍容不俗,看得出很有教養。多年以後,「工合」舊人也許忘記了葉蓮子這個名字,卻依稀記得那個穿著陰丹士林布旗袍的女人和她的音容笑貌。

  「工合」的活動,葉蓮子參加是參加的,看上去卻很勉強。她也可以不去,可能又擔心不去會讓賞了她一口飯吃的陸先生不高興。

  偶爾可在閱覽室見到她,翻翻書籍或雜誌,廖瑞鴻瞟過她手裡的讀物,不過是《工合月刊》《工合通訊》,或是小說《安娜·卡列尼娜》。

  有時開晚會、舞會,葉蓮子也帶著孩子在旁邊站站或是坐坐,自己卻從不唱不跳。廖瑞鴻對這個不言不語的女人,充滿莫名的同情,寶雞又只有一條街,就是不想碰見,也會在街上常常碰見。有次到西城關的飯鋪下小館,在那小館的樓上,他看見葉蓮子帶著吳為「下館子」。她們要了一碗羊肉泡饃,就擺在吳為的面前。吳為吃得鼻涕交流,看得出那孩子久已不食肉味,可一旦在碗裡看到一塊肉,總是大呼小叫地說:「媽媽,媽媽,肉,肉。你吃,你吃呀廠夾著那塊肉就往葉蓮子的嘴裡塞。

  葉蓮子一邊躲閃,一邊靜靜地說:「小心,別掉在地上……你吃吧,媽媽吃飽了。」

  他站在她們背後看了很久,最後忍不住走過去說:「我可以坐在這裡嗎?」

  葉蓮子這才看見他,溫婉地笑著說:「您請。」

  她笑是笑著,可是她的笑裡全是拒絕。

  誰見了這拒絕也會明白,這個女人到了山窮水盡、難以活下去的地步。

  她自己可能也知道人人都明白她的山窮水盡,又懂得不能向任何人求救,於是不管見了誰,就先硬硬地隔離起一道退避三舍的警戒和絕不求援的樊籬。

  又因這山窮水盡,有一份自慚形穢的畏縮。由於自尊自愛,這份畏縮又被千辛萬苦地包裹著。

  廖瑞鴻要了一碗紅燒肉和一盤雪裡蕻炒肉絲,這對窮困的他也是不小的破費,對吳為說:「吃吧。」

  葉蓮子推謝著:「您自己用吧,她吃飽了。」

  吳為卻不懂事地分辯著:「我沒吃飽。我能吃二點兒嗎,媽媽?」

  還沒等葉蓮子回答,廖瑞鴻就代她說道:「當然,媽媽同意你再吃一點兒。」看著吳為狼吞虎嚥的吃相,葉蓮子調過臉去。

  好在油燈很暗。

  可是吳為偏偏還嚷著:「媽媽,你吃呀,你快吃,你怎麼不吃呢?這肉可好吃了——哎喲,可好吃啦——」她一邊說,一邊在凳子上扭來扭去,不知怎樣才能表達她的驚喜。

  出生伊始,除了苦難,吳為幾乎沒有經歷過如此的鋪張:那窄小的、沒有上過油漆的松木樓梯,那懸在一根梁木上的暗色油燈,那張小八仙桌,那碗羊肉泡饃,還有那碗紅燒肉和點綴著幾根鮮紅辣椒絲的雪裡蕻炒肉絲,特別是那幾根鮮紅、醒目的辣椒絲,如此旗幟鮮明地安慰著她饑餓的肚子和心靈。噢——還有那個小飯館的氣味……在她並不久遠的生命之旅中,簡直具有開篇的意義。

  不過回到家裡,她就開始胃疼,並拉起了肚子。

  何況廖瑞鴻和她們還是鄰居。日本飛機場就在不算很遠的運城,說來就來,每當警報響起來的時候,他還常常陪著她們一起跑防空洞。

  於是他的同情就有些變質。如果他在籃球場上投進一個球,而恰好葉蓮子就站在球場邊的話,他就會得意地朝葉蓮子望望。

  但她多半沒有注意他的投球,她之所以站在球場邊,不過是因為無著無落、心緒彷徨,又不知怎樣才能消受那份悽惶,便試著尋找一個可以暫時分散的地方。

  這個拿文明棍、穿西裝,全副裝備非常西化卻土得不得了的廖瑞鴻,從未人過葉蓮子的眼。就是他不土,她也不可能和他設計什麼前程。

  但不論葉蓮子與他距離如何渺茫,他總會在她困頓時伸出援助的手。自「工合」相識起,從未停止,好比這個代課教師的位置。

  葉蓮子怎能不知道廖瑞鴻企盼著什麼?

  她在最艱難的日子也捨不得典當的顧秋水那個英國煙斗,最後給了秦老師,而不是廖瑞鴻。

  她既不能還報廖瑞鴻,也就不能接受秦老師的愛慕,否則她就同時對不起兩個男人。

  除此,為秦老師縫縫補補之外,她就再不能多做些什麼。

  秦老師明白個中艱澀,只在看到她眼淚汪汪的時候才會問一句:「你怎麼了?想開點兒,什麼難事都會過去,再說,還有大家呢。」他說的那個「大家」,就是「我」。

  葉蓮子也不回答,只是含淚淒然一笑。

  秦老師就想,唉,她又想起了以往的事。

  零孤村於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一夜之間,葉蓮子從「黑人」變成了光榮的人民教師,從此不再流落天涯。朱校長不知何處去了,校長一職由秦老師遞補。

  李老師也好,還是什麼老師也好,再不敢欺壓她。

  葉蓮子的臉上,終於有了那種真正可以叫做笑的玩意兒,既不是顧秋水賞給她的,也不是為求一口飯吃強做出來的,而是完完全全屬￿自己的私人財產。

  她在那位女軍代表身上,看到了如她一樣無依無靠的窮人的希望,認定那寬大的灰軍裝就是她的護翼,以至每每看到那種寬大的灰軍裝,就想跑過去抓住它,放在臉上貼一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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