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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至於另一半工資的下落,非朱校長不能回答。作為一個「黑人」,不但葉蓮子不能享受其他教師應有的待遇,連吳為也變成了「黑孩子」,不能像其他教師的孩子那樣和父母一起吃教師的伙食,只能和學生一起,天天吃鹽水青菜。

  其實教師的伙食有什麼好?不過是豆腐或是黃豆芽。可是葉蓮子那母親的心,在豆腐和黃豆芽一上桌的時候,就開始碎了。她的胃不好,可能和老是就著眼淚,吃那不好消化的豆腐和黃豆芽有關。經過西安的饑餓,吳為不覺得鹽水青菜有什麼不好,至少她可以吃飽飯了,而且想吃幾碗就吃幾碗,她實在太滿足了。所以在從幼女向少女的轉型時期,吳為吃了一個大肚子,她的身材從來沒有苗條過,可能和那時的渾吃有關。就是這樣,李老師還在不斷找葉蓮子的岔子。

  昨天她在常識課上對學生講:「土豆是茄科植物。」

  卻被李老師當做笑柄,在教師辦公室對眾人說:「你們聽聽,葉老師對學生說土豆是茄科植物,哈——哈——哈哈——」

  土豆難道不是茄科植物而是薔薇科,或是據說可以令人忘憂解愁的萱草百合科植物?李老師一哈哈,葉蓮子就發毛,連非常肯定的土豆是茄科植物也變得不那麼肯定了。李老師畢業于香山慈幼院,背景也很牢靠,不像她,既沒有背景也沒有一張中學畢業文憑。

  而且她還沒有接到下學期的聘書;那間除了架在凳子上的一副木板什麼也沒有的小屋,本來就不熱鬧。

  而那獨一無二的木板上,再躺上一個如此年幼就OB不聲不響忍著一頓毒打之痛的吳為,一旁再坐著一個隻會握著吳為的手,可憐巴巴空熬一份愁苦、焦慮的葉蓮子,那屋子就安靜得簡直能聽見葉蓮子的心,被孤苦無助揪了一把又一把的聲響。

  這時有人敲門。葉蓮子以為是秦老師,她現在多麼需要一句即便什麼實惠也帶不來的同情話。

  但不是。

  秦老師正行走在朱校長和趙老師之間。他對朱校長說:「你用誰不是用?你要是解聘葉老師,她們母女就得上街討飯去。」

  對秦老師,朱校長總是懼著三分。

  這可能因為秦老師有過-個空軍土官生的資歷。可是沒等他從那個空軍土官生成為一名正式空軍,就因在一次籃球賽上折斷腿而退役。

  不過這個資歷,在那個時代還是很受人仰慕。特別秦老師為人方正,在同仁中很有威望。

  他又對趙老師說:「她們母女二人本來就那麼可憐,我們雖然不能給她們什麼幫助,可也不能殘害她們。那孩於是淘氣,不過也不能這麼打。她才幾歲,禁得起這樣打嗎?有什麼問題可以和她母親說,不要這樣打孩子。這個社會本來就不公平,我們作為一個男子漢,總不能做這個社會的幫兇吧?」敲門的是校工馬文忠,他來向葉蓮子借錢。他常常向這個教師中最為窮困的葉蓮子借錢,葉蓮子也從不指望馬文忠借去的錢能有回來的那一天。

  就像吳為將「犯有男女關係的錯誤」自行坦白後,特別在「文化大革命」中,一位貧農出身的革命派,總是向沒錢的吳為借錢而且從來不還的情況一樣。真是「歷史的經驗值得注意」。

  已近期末,葉蓮子不得不傾盡一學期來從牙縫裡摳下的錢,給校長的太太買了幾瓶蝶霜,希望這幾瓶蝶霜能讓校長太太影響校長,給她一份下學期的聘書。蝶霜在化妝品中算是國產名牌,地位相當於現在的大寶。

  更加一貧如洗的葉蓮子,這次無論如何拿不出錢「借」給馬文忠了。

  可她知道,這個所謂的校工,是萬萬得罪不起的。不然她那幾瓶蝶霜,也就等於白送。

  馬文忠肩負著校長的重任,每天下原給學生和教師伙房採購,順便為校長太太效勞。校長太太的菜金也好,油鹽醬醋茶也好,順理成章地就在在校師生的伙食費裡開銷。至於馬文忠自己,也會從中得到不少實惠,使學生和教師的伙食壞上加壞。

  她可以被解雇,馬文忠卻是不可以解雇的。馬文忠是「二校長」。

  她不得不把于思萬縷的牽掛,從吳為的傷痛上拉出,挖空腦袋搜索,還有哪些東西可以拿出來頂替馬文忠的這筆借款,讓他滿意而去。

  想來想去,只有顧秋水在珍珠港事件後冒死潛回香港,替鄒可仁取回丟失在香港的財物時,順便從鄒太太箱子裡給她留下的一件大衣。顧秋水雖已離開舊軍隊多年,終究難改兵痞積習。顧秋水想,他不能白白給鄒家賣命,這件大衣就算他們對他應有的回報。那件大衣顏色深藍,領子似荷葉淺曲,鑲有同色細皮窄邊,腰處收身,長及腳踝。雖然舊得深藍裡泛出了紫光,但風韻猶存,是她冬天惟一的禦寒衣服。

  她不好意思地揉搓著那件大衣,好像借錢的是她而不是馬文忠,囁嚅著說:「真對不起,一時拿不出錢……真是再也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了,這件大衣還可以當點兒錢,等我以後有了錢肯定給你。」馬文忠提出借錢時還有點惡笑的臉,馬上拉了下來,他覺得這個看起來老實的葉蓮子生生不給他面子。可他也不能掀開她的箱子搜查,只好扯過那件大衣,說:「我要不是急著等錢用,也不會張這個口,好吧,大衣我先拿去,錢的事兒以後再說。」

  這件大衣像馬文忠向葉蓮子「借」過的錢一樣,從此銷聲匿跡。

  這裡不得不對cladnet,也就是豎笛,也叫做單簧管或是黑管那個樂器,作一點贅述。

  與其他木管樂器的發音完全不同,它能使八度上的泛音不只在八度上,而是在十二度上發生,是木管樂器中性能最高的樂器,即便比它音域廣闊的樂器,也不能比它發出更好的效果,尤其在控制漸強或是漸弱的時候。

  而降B調的移調單簧管——也許稱它為「黑管」更符合以下行文的聽覺效果——它的音域可以從低音譜表第三線的D音開始,吹奏三個半的音程。

  特別是它的低音部分,音色消沉、悠遠、遼闊而神秘,中部音色優美而灑脫,高音部分尖銳而狂野。所以在管弦樂器中,它的表現力最為自由豐富。當葉蓮子如蕭蕭落木在原上飄零的時候,當零孤村的日子,于葉蓮子不過是一陣又一陣黃風,掀起一層黃土掩蓋另一層黃土的無窮反復,她就是這樣一支在低音區徘徊不已的黑管。像一支配置失衡的交響樂,這支循規蹈矩的黑管,在低音區實在敘述得太多、太久,為什麼它就不能從各路樂器慢板沉滯的敘述、鋪墊中,突兀而錐心地掙扎出來,給它們來一個finalt,飛揚、飛升、縈繞,最後不是消散而是凝固在蒼穹,只留下定音鼓,在那個廣下面,為她的堅忍一下下叩擊出行文的重點?

  有什麼能像那個的不甘、籲求和尖嘯那樣,為不會呼救的葉蓮子,喊出她的無助?!

  這件窮葉蓮子所有的大衣,卻使馬文忠感到深受愚弄。而秦老師的義正詞嚴,對趙老師如風過耳,對吳為的那頓毒打,仍然不足以消解他的心頭之恨。這兩個小男人,雙管齊下到朱校長那裡連告狀都算不得,而是說了不少這個女人的「小話」。自然是「寡婦門前是非多」的小話。

  他們的小話,不能說事出無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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