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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其中一次,更是此生難再——

  當她們毫無防範、推開那扇詩書人家的大門時,連定神的瞬間也不曾舍給她們,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塌了一扇牆似的,帶著噬血動物的腥氣,撲壓上來。

  那只揚著前爪站立起來的狼狗,比葉蓮子還高出半個頭。葉蓮子轉身把吳為摟在懷裡,用她的身體和手裡那只棕色木提手、赭石色嗶嘰布料、沒有肩帶的手袋,杯水車薪、無濟於事地左擋右攔。

  那只為她們立過如此功勞的手袋,也就這樣活靈活現、一絲不走樣地,不只烙在吳為的眼睛上,也烙在了她的心上。

  主人雖然喝退了那只狼狗,但葉蓮子的臉還是被它的爪子抓破了,她那件深藍夾紫紅細條的棉布旗袍下擺,也被撕裂了。

  愛哭的葉蓮子,卻沒敢在主人眼前掉淚,嗓子嚇得像是劈了岔,嘴裡還不停地讚美著主人的狗:「真是——真是只好狗,好狗!」

  等她們進了闊大的客廳,葉蓮子側身在椅子上坐下,吳為也依在葉蓮子的膝頭之後,她才發觀,對主人的狗讚不絕口的葉蓮子出了問題。她胸口裡的氣兒,像是卡在了什麼地方。或好不容易沖了出來,「咕湧」一下頂在吳為的後背上;或憋在那裡,猶猶豫豫析出一縷蕩蕩悠悠的煙魂,隨風化去……總而言之,她呼出來的氣像是拐了幾遭彎,才從嚇得擰了個兒的氣管裡,頗費周折、頗為艱難地掙扎出來。可是主人並沒有因為葉蓮子臉上的傷、撕裂的旗袍或是對狗的讚美,給她一份工作。雖然被狗這樣咬過,吳為卻並不記恨狗們。她長大之後,更覺得那不是狗的過錯。難道不正是人把一個個遺世獨立、桀驁不馴、茹毛啖血的狼,馴化為依附於人的狗?

  它們一旦被人馴化,就成為人們最忠實的奴僕,或像有些人說的「奴才」。也許在實際意義上,奴僕和奴才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但吳為寧願說是奴僕,她不知道這是不是她的虛榮。哪怕是一隻毫無戰鬥能力的哈巴狗,在不速之客造訪或闖入時,也要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一面汪汪不已,一面膽怯地後退著。可真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它們會忠心耿耿地為主人獻出它們的一切,乃至生命,正所謂「誓死捍衛」。

  如若一時走了眼,錯把主人的朋友當成居心不良的入侵者,還會受到主人的申斥,或更有甚之地被踢上一腳,根本不考慮它們的自尊,讓它們在人前丟盡臉面。可它們並不記恨也不計較或是說沒臉沒皮,下次照舊恪盡職守。可是狗們反倒不如做狼的時候那樣受到人的敬畏了。

  而它要求於人的,不過一杯殘羹剩飯,一根讓人剔盡精華的骨頭……

  對狗的惡意可能古已有之,她時常在國人的言談話語中,聽到對狗的攻詰,如「狗娘養的」,「狗雜種」,「狗咬呂洞賓,不識好心人」,「惶惶然如喪家之犬」,「狗仗人勢」,「瘋狗」,「夾尾巴狗」,「狼心狗肺」,「狗日的」等等,等等。

  這是否因為它們已經淪為奴才的緣故?

  吳為一生都對「奴才」特別敏感,也拒絕再做一個「奴才」,可事實上,奴性已滲入她的骨髓——慘就慘在這裡。

  所幸狗是不懂人話的,如果懂得人話,它們該有多麼傷心。

  它們也許會想,還不如當初做條人見人怕的狼——這不過是她的,也就是自以為比狗高尚的人的猜想。狗們是不會生出這等陰暗心理的。

  後來她甚至養過一隻狗,從此知道只有狗才是她最忠實的朋友。

  在她強顏歡笑不肯言說自己淒慘的孤獨時況,一回頭,那狗卻在巴巴地望著她,潮濕的眼睛裡含著一汪比人的眼淚更值得珍惜的狗淚。

  -只有它才能看出,她不過是勉力地讓他人,更讓自己相信她的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她喜歡在晚間,在昏暗的街燈下游走,像一隻無家可歸的野狗,在這一棵樹下嗅嗅,又在那一處牆角嗅嗅那樣,沒有必要,電沒有目的地東遛遛,更沒有必要,也更沒有目的地西看看。那時誰也認不出她就是那名揚四海,或臭名昭著的吳為。

  只有那只狗跟在她的後面,憂心地守護著她……

  不過這時她還怕什麼呢?根本不看十字路口的紅綠燈,橫衝直撞地走過去,巴不得一輛汽車把她軋死才好。

  當她困難到了極點,知道事實上沒有——個人可以幫助她的時候,只有它會走過來,對她搖搖尾巴,默默守著她坐下。那真是一份最不必說「謝謝」、最不用回報的慰藉。

  她不再光輝燦爛,人們也都漸漸地忘記了她——這和世態炎涼無關,只不過因為她不再閃光並隱人黑暗,而過眼的事物又多得讓人眼花繚亂,哪雙眼睛還會在黑暗中流連?而她差不多吃光當盡……惟有一隻狗,寧肯和她守著一缽清水也絕不改換門庭。她就是它的家,它也是她的家,對不對?

  相信在她彌留之際,也只有一隻狗才會守在她身旁,固執地以為或是盼望她還有活的希望。等到她化為灰燼而又沒有人會保留她的骨灰時,它只好滿世界跑著,去尋找她已無處可尋的氣息,甚至窮盡它的餘生。

  只有一隻狗才會覺得,失去了她也就失去了它的家。除它,還有誰會覺得因她化作飛灰,他們失去了丁點的什麼?

  她以生命愛過的胡秉宸,能為她掉一滴淚嗎?

  9

  葉蓮子只能憋著一肚子委屈自責自譴,怨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揪心地對吳為說:「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廠也不敢找趙老師問一句:「你怎麼能這樣打一個小孩子?」她不能,也不敢。她本來就是這個學校的「黑人」,就像現在那些沒有戶口的人。就連這個「黑人」的位置也朝不保夕。教師名冊上並沒有她的名字,而是另一個已經遠走高飛的教師的名字。

  這份工作是廖瑞鴻幫她找的。

  朱校長請她出示畢業文憑。

  她根本就沒念過中學,除了一張立信會計學校的畢業證書,哪兒來一張中學畢業文憑?

  她的教學本領,全是從香港撤退到柳州以後逼出來的。連她那張立信會計學校的畢業證書也是逼出來的,為此她還得感謝那個香港女人阿蘇和她的丈夫顧秋水。

  老實本分的廖瑞鴻,卻能為她說出一番滴水不漏的話:「這麼多年的顛沛流離,中國人丟失的何止是一張畢業證書,就是金銀細軟還不是照樣散失殆盡?」

  葉蓮子不笨,對這句話心領神會,但是要她撒謊說自己中學畢業,於她是太難、太難了。想到失業已久,不要說吳為的學費交不起,馬上還要面臨乞討……她只好狠下心來,丟掉廉恥,硬著頭皮對朱校長說,「我所有的東西,都在逃難中丟失了。」

  說是南京大學經濟系畢業的朱校長,他那個畢業證書也不過是花錢買的。

  對於葉蓮子的回答,朱校長自然心領神會,便說:「既然我們不能證明什麼,也不能否認什麼,那就只好委屈你頂替那位教師的名字,做一名代課教師。代課教師的工資嘛,按正式教師的一半兒付發。」

  葉蓮子在心裡快速地盤算著:一袋面,兩塊錢;一百個雞蛋,一塊錢;一斤香油五毛錢……且不說雞蛋和香油,十塊錢可以買五袋面,有這五袋面,就不用發愁她們娘兒倆可能挨餓或是討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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