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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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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面是一首小夜曲,也唱出了我的心情,錄以獻你。 我為什麼失去了愛情,失去了你?那是一個複雜而又曲折的故事。 回憶過去四十年,解放前我們相處得不好,原因和責任雙方都有,明人何須細說。當然你不曾虐待我,正如西方紳士還總是為婦女讓座那樣蠻有教養。 然而解放後,我們的感情卻是好的。所以我仍然相信,既失去,又沒有完全失去你。眼下近在咫尺,卻如隔關山萬重;日後誰又知道呢?電許萬重關山從頭越,一切從零又開始。 誰說時光不能倒轉?不,冬去春來、周而復始本是規律,而決定的因素是:你不是那樣忘情的、無情的人。而你,留給我那麼多美好的回憶…… 當然,也許這只是囈語,那就博你一粲。 白帆 他們二人在處理離婚案的務實精神以及浪漫情懷的表述方面,那種一刀下去,既保持了切割面光潔度的高係數,又使務實和浪漫精神兩相得彰的行為方式,不但在他們那一代人中間,即便在現代人中間也算思想超前。退一萬步說,即便沒有這份文件,白帆還有婦女兒童權益保障委員會的保護,強制胡秉宸執行他應負的責任。即便沒有婦女兒童權益保障委員會,白帆自己還有老革命的資格,那資格也會使她有一份豐厚的生活保障。 顧秋水既沒有胡秉宸的責任和良心,葉蓮子也沒有能力寫這樣一份旱澇保收的文件,更沒有一個婦女權益保障委員會來保障葉蓮子最基本的生存。 她只好兩眼一抹黑地闖日子,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以後才算翻了身。 誠如白帆預言的那樣,胡秉宸果然和她萬重關山從頭越,一切從零又開始。 到底是時光倒流,還是白帆對胡秉宸的瞭解終究比以研究人為職業的作家吳為深刻?不得而知。他們是否知道,世界上從沒有過一個重新開始的零,與原來的那個零分毫不差。 在處理這些問題上,比他們年輕二十多歲,對創作的細節無比重視、珍愛的吳為,卻對生活中的一應細節。缺乏感覺。她終究不得不同意離婚之後,在給胡秉宸的信中這樣寫到——親愛的秉宸: 你好,七月九號來信早巳收到,事到如今,我同意你離婚的決定。 因種種原因,我近期不可能回國,所以你我離婚的一應手續、辦理時間,勞你運作,如果需要我做什麼,請來信。 我們之間不存在財產糾紛,已在你處的東西完全歸你所有。千萬,千萬!我只希望得到幾件有關我母親的紀念品: 一、她過去經常躺在上面睡覺的長沙發(在我們的臥室裡放著); 二、三十年前她親手買的一個兩層小書櫃,咖啡色帶玻璃拉門的,在保姆的房間裡放著。還有保姆房間裡那個放衣服的木櫃和放在你書房裡的白色矮方桌,是我和母親生活由難時期的紀念。 至於我寫的書,如果你願意留就留下,如果不需要就給我。 我的照片和國外的評論資料請還給我。對別人沒什麼用,對我還有些用。 就是這些。 吳為 儘管胡秉宸立過遺囑,各存一份在秘書和吳為手中,吳為也永遠不可能為一根雞毛與他討論如許—— 我長期身為國家公務人員,每月工資作為日常生活費用,並無積蓄。量人為出,也無債務。過去家中一些家具雜物,在八五年離婚時,已全部留給前妻,隻身出走,現時的所有家具等物,全都是我妻吳為用她的稿費買的。我死後,其全部所有權屬于我妻,任何人不得異議。按制度應由配偶繼續居住的房屋,也由我妻吳為繼續居住。 胡秉宸 8 抗戰勝利的那一天,葉蓮子像萬眾一樣歡騰,以為國家有了救,她也有了救。以抗日為己任的顧秋水,自然也就沒有什麼可抗,他們夫妻終於可以團聚,便準備著到天津再次上演一齣(千里尋夫》,就像那年貿然到香港,上演那出《千里尋夫》一樣。一般來說,男人比女人較多理智,也更善於總結經驗,顧秋水從來沒有忘記過葉蓮子到香港上演的那一出《千里尋夫》。寶雞一別,音信全無的顧秋水,于抗戰勝利不久搶先來了一封信,並在寶雞之別後,第一次給葉蓮子寄了五塊錢。這區區五塊錢,使顧秋水在葉蓮子心中樹立起更加美好的形象,尋夫熱情也更加高漲。 低頭接著再看顧秋水的信,滿紙千難萬苦——蓮子: 鄒可仁已由北平來津,見面以後,對我非常冷淡,他說從未給你寄過錢,至於今後怎樣辦,是否會寄些錢給你,他也沒有表示。總之,仰人鼻息,誠屬沒出息的事。 我們的「事」也非常地渺茫,更沒有什麼把握,看來也沒有什麼好辦法,不過是往前瞎摸。我是隨著人家幹「事」,人家要是不愛幹,我也就完了。我現在很灰心,最後恐怕白扯一回。而且我愛幹不幹,人家又何必一定給咱們錢用呢?這完全是個人情願的事,我們也沒有向人家要錢的權利。 至於你失業在家,沒錢吃飯的事,我也沒有辦法。我們到處要飯吃,到處丟人丟臉,我常覺得活著已是多餘了。早先同你再三講,你總不開竅,等到走上死路的時候,就晚了。 誰讓你死心眼兒,死死地纏住我!把我纏死你也好不了。你不想另求活路,只好兩人一齊死。咱們就泡吧,你也許解恨,我也不想好了! 你的思想太舊,太頑固不化,讓你自逃生路你偏不幹,現在我可顧不了你了,過幾天看看不行,我只好同要飯花子一起要飯吃了。 為了養大孩子並給她以教育,你應當犧牲自己,就當我死了。托你那個姓方的女朋友或其他什麼人,給你介紹個男人,最好是小有資產的商人結婚,不但你可以得救,孩子也會有個較好的環境。她剛剛到這個世界上來,該得到一份她應有的幸福,為什麼叫她和我們一起受苦,和我們-樣一輩子做個窮苦的人? 你不要再盼著我們還會相逢,我要遠走高飛了,哪兒死哪兒埋。你趕快帶著孩子找生路要緊,以後我不會再寫信給你了。永別了。 顧秋水 身陷洪荒才有的那種天地倒換的大傾斜、大裂變,陡然降臨,不論望不到邊的茅地,還是望不到邊的森林,頃刻間就被這裂變吞沒,再也看不到一絲生命的顏色。 迷亂中,葉蓮子伸出手在腿上抓撓著,本能地想要抓住一些什麼,可她想抓住的那些東西,反倒從她的指縫中間滑瀉而去,她甚至感到它們在指間的流動。 那麼吳為出生以來的不幸呢?從顧秋水的信來看,也全是葉蓮子不開竅,不肯再嫁一個「小有資產的商人」造成的。 隨著生活的有著有落,葉蓮子已經不再抓撓她的腿。可在玩笑的尷尬中,這種已經隱退得很深的毛病,還會不覺地重現。 禪月一看葉蓮子開始抓撓腿,就說:「得,姥姥又沒轍了。」卻不知葉蓮子這種毛病從何而來。 她難道沒有自食其力、自謀生路嗎?顧秋水北平一別,一個大子兒也沒留下,四年光陰是怎麼過來的?為了省錢,一個冬季她連白菜也沒有吃過一棵——白菜呀,又不是雞鴨魚肉!後來更是到包家當了女傭。 寶雞一別,「工合」遣散。在不論怎樣向顧秋水求救、呼籲,他都置之不理的日子裡,吳為記得一次又一次跟著葉蓮子到有錢有勢的人家,乞討一份工作的自輕自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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