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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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丫頭翠環是河南逃難過來的難民,家裡生活無著,她媽不得不給她插個草棍兒,打算把她賣了。 張老夫人雖則到了靠變賣首飾度日的地步,倒常讓廚子蒸一大堆饅頭,拿到大門外施捨逃難的人。翠環她媽在門外排隊領饅頭,一眼就看出張家的慈善,抽冷子鑽進大門,進門就下跪,央告張老夫人把翠環買下。翠環來到後,什麼也不多、什麼也不少地和大家一起吃著大醬拌茄子。 可是翠環的心很大。幾十年後,她用這個關係,讓女兒上了大學,又在女兒大學畢業後,用這個關係分配在張學良紀念館工作。可她根本不提「丫頭」這段事。 三小姐走的時候甚至還給翠環找了婆家,聘姑娘一樣把她聘了出去。 可是她太懶,二小姐只說了句讓她以後幹事勤快點,她就不樂意了。 然後就出了吳為鼓動她造反出逃的事。 翠環沒有出逃,她上哪兒逃?哪兒有這裡的日子好?她一不出逃,就把吳為鼓動她造反出逃的事稟報了張老夫人。張老夫人只問了吳為一句:「是你給翠環出的主意,讓她逃跑呀?」 吳為從小就愛幹這種「沒有抓住偷牛的,倒抓住了拔橛的」事。 即便葉蓮子再捨不得,顧秋水離開寶雞時不便帶走的皮鞋、西服等等,也只好一一進了當鋪。 那一件件衣物,都是她的所愛,她的一個念想,好像押著顧秋水的這些衣物,就押著一份團聚的希望,押著一份顧秋水回心轉意的可能。 當她不得不典當自己營造的這份前途、希望時,和自殺有什麼兩樣? 她站在當鋪高高的櫃檯下,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等有錢的時候再把它們贖回來。可是直到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她也沒能把顧秋水的衣物贖回一件。 不過三小姐在西京招待所(相當於西安彼時的五星級飯店)舉行婚禮時,葉蓮子還是參加了那個婚禮。參加婚禮的差不多都是東北軍裡的舊人,儘管顧秋水已經不認她這個妻子,她也不能給顧秋水丟人。她體面地要了一輛人力車,夾著一隻裡面除了那筆車費,一分錢也不多、一分錢也不少的手袋,特地換上那件留待求職或應付「場面」的、鑲有深灰窄邊的淺灰旗袍,大襟上還別了一條雪白的手帕,到婚禮上去了。未來的女人吳為仰望著葉蓮子,開始了如何做一個優雅女人的基礎課。離開顧秋水以後,吳為一直跟著葉蓮子為一口飯而掙扎,從來沒有機會看到一個正式的葉蓮子。長大以後,她多次對葉蓮子說:「我真不明白,您怎麼會嫁給了老顧?真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 等到她們母女在那一間營房落下腳的時候,營房後的操場,已在日機轟炸下變成彈坑累累的荒地,零亂地注解著一個戰亂的時代,與沒膝的荒草,相輔相依成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景象。 據說夜深人靜的時刻,還有東北軍人的遊魂出沒其間。 荒地四周,散漫地長著一片片楊樹林。 楊樹是一種模棱兩可的樹,是看人眼色行事的樹,或是說善解人意的樹。人們歡樂的時候,它就在風中歡唱,一片片樹葉,拍著手兒似的嘩嘩響;人們憂傷的時候,它就在風中蕭瑟地唱起「梧桐夜雨」。 特別是晚秋,滿院秋蟲唧唧的時節,除了蕭瑟的「梧桐夜雨」,楊樹葉子還一陣陣刷刷落下,伴著吳為無憂無慮的酣聲,讓葉蓮子更難入睡。她又愁生活無著,又愁吳為還沒有冬天禦寒的棉衣,又愁沒錢讓吳為上學……一個人有那麼多的事情可愁悶。 其實不論哪個時代,人人都有很多可愁的事,但身邊至少還有幾個或一個商討主意的人。 她把吳為摟了又摟;把那床小薄被往吳為身上更緊地掖了掖。唉,吳為,吳為,你什麼時候才能長大呢? 長大又怎麼樣?長大後的吳為帶給葉蓮子的災難,比被顧秋水拋棄後的饑寒交迫、無依無靠,更加深重。所以葉蓮子在冬天到來之際,不得不破費一點錢,買些黃麻紙來糊後牆上那漏風的窗,吳為也才有可能從那糊窗紙上裁下一小塊,開始她平生的第一篇創作。 7 不知道吳為給她父親那封信,算不算她的第一篇創作?但那無疑是她課外作業之外的第一次作業。 她用一本書代替尺子比著,先用鉛筆在那一小塊不規格的黃麻紙上畫出一條條橫格,如果沒有那些橫格為依據,她不可能在一張無依無靠的紙上,寫出一行行整齊的字。她希望她的爸爸覺得她字寫得不錯,信也寫得不錯,那麼他也許會寄給她們一點錢,作為對她的獎勵,也許她就可以用那筆錢交學費。 她讀書很不用功,但是真到沒書可讀的時候,她就知道事情不妙,可能因為失學總是和沒飯吃聯繫在一起的緣故。 就算如今中學的繪圖課上,有了丁字尺的幫助,也不一定能把一條橫線畫得盡善盡美,何況一個只有幾歲、心浮氣躁的吳為?任憑她如何努力,也很難在一本書的比照下,將那些橫格畫得勻稱。而吳為那時的幾歲和現在孩子們的幾歲無法相比,那是貧瘠、沒有見識的幾歲。 那些橫格,大多一頭寬、一頭窄,還有一條橫線,因為她的鉛筆一滑,從她期望的走向上出溜出來,分出一個小岔兒。 不過她的確寫得非常整齊。 她拿起毛筆,用幼稚的筆跡寫著——爸爸:一年不見了,現在很是想念您,您現在好嗎?現在西安很冷,我還沒有棉衣穿,現在方阿姨給我一件衣服,媽媽現在正在給我改小。媽媽現在也找不到工作,我們現在沒有錢,所以我還沒有上學。您那裡冷嗎?您現在穿上棉衣了嗎?請常常來信。現在您的身體好嗎?請您寫信言明。我很好,媽媽問您現在好。女兒 民國三十三年 十一月十九日晚 她在信裡無的放矢地用了很多個「現在」,從這封信裡,實在看不出她有當作家的天分。 對於吳為這封精雕細刻的信,顧秋水的回信是——親愛的孩子: 你的信我收到了,鄒伯伯又回重慶去了,叫你媽給他去信,讓他給你們一點幫助。 爸爸 十二月二十七日 不多不少,連日期、標點符號在內,一共五十一個宇塊。吳為也沒有得到她預想中的獎勵。這樣比起來,胡秉宸和白帆的離婚,可以說是相當負責,相當有良心。對於白帆提出的任何要求,二話不講,簽字畫押。 由白帆起草的第一號文件是—— 一、現有住房在沒有更妥善的安排辦法之前,由白帆同志全部佔有,胡秉宸同志只可用樓下朝北一個小間。子女原住室不變,客廳、飯廳為公用。待住房問題有了妥善的安排,經雙方協商後另行解決。二、家中所有用具,除子女已有的外,無論何時分用,均由白帆同志首先選擇,所余部分由胡秉宸同志使用。 三、白帆同志的保姆費,由胡秉宸同志永久負擔,並從他月工資收入中抽出百分之二十,補貼白帆同志的生活。在住房尚未妥善解決之前,房租水電等一應費用,也由胡秉宸同志負擔。 以上所有費用,由胡秉宸同志的秘書代領,後交白帆同志安排使用。 此外附有信件一封——親愛的同志,我珍愛的丈夫:可能以後就該稱呼「前」丈夫了?至少允許我現在,再從心底發出一次這樣的呼叫吧。往日的愛情,已經永遠消逝,幸福的回憶,像夢一樣留在我心頭。你的笑容和美麗的眼睛,帶給我幸福並照亮我青春的生命。但是幸福不長久,歡樂變憂愁,那甜蜜的愛情從此就永遠離開我,在我心裡只留下痛苦,啊,我獨自悲傷地歎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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