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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可是幼年以及青少年時期的吳為不愛哭,不像後來,動不動就涕淚交流。

  就是被人打成這個樣子,她也不哭不鬧,只是瞪著眼睛熬。就像每次得了重症,無醫無藥,靠的也是一個熬,從不像別的孩子那樣又哭又鬧,倒讓葉蓮子分外心疼。

  她只是握住葉蓮子放在她身旁的手,眼睛裡滿是與十歲年齡極不相稱的悲涼和疑惑。

  與父親的眉眼相去很遠的趙老師,讓她想起遠在香港和桂林的日子,還有父親砸在她身上的烙鐵。烙鐵呼嘯、夾裹著鐵銹味的風,砸在她的小肚子上,小肚子立刻鼓起一個又紫又紅的包,等到那些鼓包退色的時候,就有一種仁慈的癢覺。她伸出小手指,輕輕地撓著它,尤其坐在吹著風的樹陰下,真是一種消消停停的享受。

  或是捉住她的兩條腿,像掄起一隻車輪,往地板上咚、咚地摔去。摔得她眼冒金星,不知道頭長在腳上,還是腳長在頭上。她不解的是她做錯了什麼。在父親面前,她絕對是個守規矩的模範兒童。不像她揭發趙老師漏題,總還有個挨打的理由。父親為什麼那樣恨她,打她?

  如果說從父親那裡得到的有關男性暴力的體驗,還只是一個男人的問題,那麼趙老師的毒打,就可以使她對男性的暴力做一個總體的總結了。

  葉蓮子誤以為吳為的悲涼和疑惑是創傷過重造成的癡呆。她自譴自責,怨恨自己沒有能力保護自己的孩子,揪心地對吳為說:「媽對不起你,媽對不起你……」

  吳為搖搖頭,說:「媽——」她實在不明白,葉蓮子的這個「對不起」,和她出生十年來也許算不得離奇的遭際,有什麼關係。

  在這個十歲的悲涼和疑惑之後,她認定這個世界上,惟有葉蓮子身後,於她才是一個絕對安全的去處,並躲進這個只會哭泣的葉蓮子身後,從此再沒有,也不肯從葉蓮子的身後走出來了。

  6

  她們的困境,可從吳為六七歲時寫給顧秋水的一封信中,略見一二。

  吳為用來寫信的那張紙,顯然不是從小學生的筆記本上撕下來的,不是。她算是失學在家,從墨荷的父親,那個地主兼業餘獵人就傳下來的對知識的熱愛,到了葉蓮子這裡,是連一個小學生的學費也交不起了。吳為自然也就沒有一個小學生必備的筆記本。

  那是從葉蓮子用來糊窗的紙上裁下來的一小塊黃麻紙。』抗戰勝利後的那個冬天就要來臨,葉蓮子不得不破費一點錢,把後牆上那漏風的窗戶糊上。後牆外,曾是張學良將軍衛隊營十分荒闊的操場。

  從「工合」遣散出來的葉蓮子,又變成童年那個寄存在他人家裡的包裹,因為轉手又轉手,誰也不記得那包裹的主人了。可是為了一口飯吃,她只得拉下面皮,輾轉於關係中的關係,最後來到西安,投靠張學良將軍的姐姐張冠英老夫人。

  建國巷裡,張學良將軍衛隊營的幾十間房子,自西安事變後已是人去樓空。

  張老夫人想,空著也是空著。就把葉蓮子母女安排在大院盡西北角的一間營房裡。

  除了張老夫人自己帶著孩子住在大院套著的小院裡,大院裡還住著近二十家隨張學良將軍一同來到西安的東北軍舊人。房租不收。那一間不交租金的房子,是張老夫人對她們最大的援助。

  起始,張老夫人還在大院中辦有一個印染廠,畢業于立信會計學校的葉蓮子,還在那個印染廠勝任過會計的職務。

  可是生長在遼闊的黑土地上,並跟隨家人過慣戎馬倥傯生活的張老夫人,卻無法在這方寸之地上輾轉騰挪,印染廠只好關張。葉蓮子在那個印染廠的工齡,以日而計。

  一九四五年的張冠英老夫人,處境已經相當困難。

  和葉蓮子可以說是同病相憐,丈夫有了別的女人,把她和孩子們拋棄了。

  她不愧是張作霖的女兒,抄起一杆槍就瞄準了她的丈夫,她孩子們的爹。

  那個腦後挽了個髻兒,身穿一件沒有腰身的直筒黑布旗袍,持著一杆長槍而不是手槍站在硬風地裡的女人,真是頂天立地。不過到底夫妻一場,還是給丈夫留了條後路,「我是一槍撂倒你還是你就此滾出家門,從此不再照面?」

  丈夫決定從此不再照面。

  幸虧娘家有錢,她把幾個孩子拉巴出來了。

  東北軍自九一八事變進關後,不論職位高低,過的都是坐吃山空的典當日子。張學良將軍被蔣介石軟禁之後,連張冠英老夫人,也不得不靠變賣首飾度日。

  當時西安泰豐煙草公司經理、西安大華紗廠廠長,沒少低價收購她的翡翠、珍珠,最後她剩下的可能就是一個琥珀煙嘴。

  二小姐、三小姐用粗呢子做兩件大衣就算是好衣服了,整天吃的也是大醬拌茄子。

  張冠英老夫人只能冬天是身黑布棉袍,夏天是件黑綢大褂。吳為那時經常出人張老夫人家,為張老夫人的幾個兒女唱歌跳舞,或跟著留聲機一起唱《松花江上》《漁光曲》,特別是葉蓮子最愛唱的《秋水伊人》,那歌詞和顧秋水的名字、葉蓮子的遭際不謀而合。有時,聽著聽著吳為咿咿呀呀、童聲童氣不著調的唱詞,她會澀澀地啞然一笑,這首歌可不就是為她而寫的?難怪一開始就對它情有獨鍾。吳為經常出入張家,還藏著一個對葉蓮子也不肯承認的目的,如果碰上開飯的時候,他們會賞她一頓飯吃,一頓可以吃飽的飯。更特別地為著「演出」後,那幾個姐妹兄弟獎勵她的幾個沙果或一個石榴。

  好事的吳為,在張老夫人家還煽動了一次「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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