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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乾脆說,那一會兒她瘋了,無知無覺了。她越是疼痛,雙臂越是違反常情地向上大張,讓她的兩肋更無遮攔地暴露在板子之下。隨著板子的抽打,又如暴風雪中的雪花,無聲無息地飄揚、旋轉,看上去很像後來流行一時的相當輕浮的舞姿。她的腦子是不是早有問題,這算不算後來發瘋的序曲?

  同學們被這從未見識過的抽打驚呆了,即便最淘氣的男生也未曾領教過這樣的抽打。教室裡鴉雀無聲,只有板子一下下落在吳為軀體上那肅穆的聲響。

  始作俑者于田更是坐立不安。沒有想到他一句賣弄或是討好的話,竟換來這樣一個結果,可他一時又不知怎樣才能阻止這緩慢的、與殘殺差不多的過程。最後他不得不尖聲喊了出來:「趙老師,你,你不能再打啦——」

  趙老師這才驚愕地罷手。

  火車站站長是校長麻將桌上的牌友,也是至交。可憐趙老師堂堂鬚眉,為了每學期的那張聘書,不得不低三下四地漏題,又惱羞成怒地從一個隻成長了十年的小身子骨兒上,找回自己的尊嚴,也算一種填平補齊。

  千真萬確,這是吳為平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從男性那裡得到的呵護和關愛。

  爾後每每想起這一點,吳為總覺得面子上很不好看,因為這呵護和關愛,不過采自一個沒有長大成人的「准男人」。她從小崇拜「騎土」,認為「騎士」最優良的品格就是保護自己的女人。可是除了這個小男孩的呵護和關愛,她再未有過如此的幸運。.由於這種「騎土」情結,日後在與男人的關係中,她只好自己出面;反串「騎士」這個角色。

  這就是她有時為什麼會懷念那個叫做于田的男孩,特別在和她以血愛戀的胡秉宸結婚以後。

  更猜想著,當于田長大成人、升格為男人之後,當他的女人受難時,還會不會挺身而出?

  5

  這場毒打的醜陋和早上在老槐樹下的經歷,天地懸殊。不過那不也是吳為的「自找』?

  「自找」這一類事不但沒有從此杜絕,還會在吳為身上屢屢發生,就像胡秉宸後來常說的那樣:「活該,你所有的麻煩都是自找的。」的確如此。綜觀世上不斷被麻煩纏身的人,哪個不是自找?就連把吳為分析得頭頭是道的胡秉宸,他和吳為的一段姻緣不也是一個自找的大麻煩?可見趙老師的板子抽得還是不夠狠毒,還不足以將吳為那「自找」的惡習徹底摧毀。

  淘氣的吳為,終於安靜下來,難得一動不能動、雙頰通紅地躺在了床上。

  如果不是這樣,葉蓮子平時很難找到她,她總是從學校後的高坡翻出牆外,不知一天到晚從不停歇地在山野裡跑來跑去忙些什麼。逢到考試葉蓮子就發愁,為吳為的學習不好、考試不及格而哭泣。秦老師就勸慰道:「她還小呢,大了就好了。」

  從原上婉約穿過的珍珠泉,正是從這二處高坡進入丹陽觀,又從高坡下惟一的古柏足下繞過,再款款地流向荒觀之外。它不經意的流向,與這荒觀的正殿,還有觀後那和吳為重逢後即遭雷殛的老歪槐,恰好在一條中軸線上。

  丹陽觀後這棵僅存的古柏,居然蔭翳出一片樹林的森然,更有巨蛇盤桓出沒於樹幹之間。上下課敲打的銅鐘,就懸掛在這棵古柏的一處枝椏上。

  觀內早就斷絕了香火,如今已變做只配流難人用來苟且棲身的「野店」。當初定然不是這般這樣,它閎達偉闊的氣勢還在,正殿、側殿、山門,樣樣俱全,可它為什麼被人拋棄?

  從古柏足下繞過的泉水,斷續吟唱著,似丹陽觀鼎盛時期道士們隨水而去的誦經聲,如今又隨這潺潺的泉水,一聲聲從遙遠閃回。葉蓮子又在無數個不眠的長夜,將它們一句句默記於心。

  及至冬天,西北風從那古柏的樹梢中穿過,呼嘯出沁人魂魄的,隱喻著、敘述著萬世之劫的樂聲。

  從那時起,吳為就喜歡上了颳風的日子。那冬日的、從丹陽觀古柏中穿過的西北風,把她還不會述說也永遠述說不出的她和葉蓮子的淒苦,替她們說了出來。那風,就是她們的語言,她們的哀歌,那風就是她。每當那泉水、那風之樂響起來的時候,小小的吳為,就感到若有所思、若有所悟、若有所依、若有所歸。她就在那泉聲、風聲中,慢慢長大……

  逢到雨季,負載著萬千意緒的大雨,一旦撲落原上,都會被原化作泥濘,那化解的過程可不就暗示著一種慷慨的撫慰……也就難怪吳為以為水聲、雨聲、風聲,就是最美的樂聲。

  葉蓮子把吳為肋骨上的板痕數了又數,就是數不清楚。它們黑紫、黑紫,一條摞一條地錯疊在吳為細瘦的前胸後背,讓她何從辨數?她也一遍又一遍於事無補地問道:「還疼不疼?」

  此外,葉蓮子還有什麼可說?

  再不就舉著一雙淚眼,向側立一旁的泥塑神胎默默祈禱:保佑我們這對流浪天涯的母女,保佑、保佑吳為平安無事吧!

  她們剛剛流落丹陽觀並住進這間側殿的時候,半夜裡,常有勁風平地而起,長驅直人地推開插著門閂的兩扇殿門,不是推開一條窄縫,而是向左右兩邊徹底攤平。

  天光隨之劈門而人,照亮一座座側立一旁的泥塑神胎,點亮他們兇神惡煞的雙目,一個個目光如炬地逼視著她和吳為,讓她們逃也無處逃、呼也呼不出地定在那一處安身立命的側殿裡。

  那插著門閂的殿門何以自動開啟?讓她們好生驚懼;門扇在風中發出哐哐的聲響,似有許多人來來往往,出出人人。

  更有原的低嘯長吟,陰幽幽地傳送過來。

  直到很久以後,他們才能兩不相關地各行其是。等到他們可以兩不相關、各行其是的時候,那平地而起的勁風也不再光顧,似與她們母女,已成莫逆。

  吳為很疼,可是她搖搖頭,對守著自己的媽媽深情地笑了笑。

  「不疼,就是喘氣的時候裡面不舒服。」她把眼睛垂下,瞟了瞟自己的小胸脯。這個從小就營養不良的肋骨上,本就沒有多少皮肉,就連那點不多的皮肉,似乎也讓趙老師的板子抽飛了。似乎被板子刮得一乾二淨的肋骨,就沒有一點遮擋、血糊拉拉地暴露在任人隨意蹂躪的狀態下。她本就細瘦的身坯,自趙老師抽打之後也好像變得更窄更瘦,腔子裡的每一個臟器,卻好像變得很大、很大,擠得裡面一點空隙不剩,只要輕輕一喘,肺部一個極輕微的收縮、起伏,就擠壓、脹迫得兩肋徹疼。葉蓮子脫去吳為身上的衣物,讓她一絲不掛地躺在床上。現在,再輕、再薄的衣物也會讓吳為感到壓痛。

  吳為覺得暢快多了,她小心翼翼,一小口、一小口地喘息著。

  葉蓮子說:「乖,你哭吧,哭吧,哭了就不疼了。」

  雖則有「哭天天不應,哭地地不靈」那句老話,可是對一無所有、走投無路的人來說,哭泣還是他們惟一不需代價、老本兒就能得到的一點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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