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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不過她寫下的那個句子,確有很多可以探討的關節。

  她寫的是:「在一個陰霾的早晨,那女人坐在窗前向路上望著……」

  那是一個女人。為什麼不是一個男人?

  那是一個翹首以待的女人,而不是無牽無掛的閒適女人。

  她企盼的是什麼?

  她能如願以償抑或是不?

  她將如何面對那不論如何的結果?

  只有十歲的吳為,怎麼就知道這樣開篇?

  她從小就是個沒心沒肺的孩子,渾然一片,隨心所欲,心神恍惚,不求上進……並且一生沒有長足的改進,直到住進精神病院之前,也還是這樣的一個老人。

  也許正因為如此,十歲的她才不知深淺地想要寫一本書,並先行寫出這個句子。

  3

  也許還有一件事,值得一提。

  發生這兩件事的前一天,辛老師在音樂課上教唱了一首關於母親的歌。下課之前他叫起吳為,讓她重唱一遍。歌詞是——

  母親的光輝,

  好比燦爛的旭日,

  永遠地、永遠地照著我的身。母親的慈愛,

  好比和煦的陽光,

  永遠地、永遠地溫暖我的心。誰關心你的饑寒?

  誰督促你的學業?

  只有你偉大慈祥的母親。她永不感到疲勞,

  她始終打起精神,

  殷勤地期望你上進,

  為你嘗盡了人世的苦辛。

  她太疲勞了,

  你不見她的額上,

  已刻上一條條的皺紋?

  世界上惟有有母親者,

  是最幸福的人,

  可是你怎樣報答母親的深思?

  「唱得很好。」辛老師說。

  吳為從小就顯出唱歌的天分,在所有的課程中她只喜歡音樂課,也就難怪她後來曾嫁給一個會唱兩句歌的人,並覺得自己是嫁給了音樂。教音樂的辛老師因此很喜歡她。

  可是唱著,唱著,她突然號啕大哭起來,怎麼止也止不住,直哭到手腳冰涼,渾身抽搐。同學們和辛老師都嚇得不輕。大家以為是惡鬼附體,連香山慈幼院畢業的辛老師也無計可施。

  對吳為這種沒心沒肺、喜歡曲譜的孩子來說,她那天在音樂課上的表現卻很離譜。

  下課以後,辛老師把吳為在音樂課上發生的事告訴了葉蓮子。葉蓮子並沒有多想,那時人們對歇斯底里還沒有什麼認識,據說歇斯底里是後現代病。只是在吃晚飯的時候,葉蓮子問吳為:「今天上音樂課的時候,你怎麼了?」

  吳為回答不出,她不知道她怎麼了,但聽了母親的問話之後,又大哭起來。

  能不能說她後來的發瘋早有根基?

  4

  離開那棵粗約六人抱的老槐樹後,她遇到了同班同學于田,那個距零狐村不遠的火車站站長的兒子,發色棕黃的英俊少年。很難揣度他為什麼要對吳為說,「你準備好了嗎?今天考地理。」

  吳為說:「沒有。我就怕地理……」她沒有說下去,除了音樂,哪門功課她不怕?包括語文,作為一個未來的作家那必不可少的鋪墊。

  于田說:「別怕,我知道考試題。」于田對吳為有沒有一點朦朧的感情,也就是所謂的初戀?不得而知。即便他對吳為有所愛戀,也僅限於這一次對地理考試題的洩露。

  「你知道考題?」

  「嘿嘿。趙老師對我爸爸說的,我爸爸又告訴了我。」英俊少年于田,就這樣交代出了地理趙老師。「哼!」剛剛念了三遍「天皇皇,地皇皇」的吳為,一身正氣。儘管害怕地理考試,也沒有向于田探問地理考題的細目。

  除了一聲不滿意「哼!」吳為沒有更多的想法。問題出在考試前那課間休息十分鐘。偏偏那個課間休息,她沒有去跳繩,而是待在教室裡臨時抱佛腳地翻看地理教科書,翻著翻著,突然心血來潮地對同學說:」趙老師不公平,他把考題告訴了一個人。」絲毫沒有領導同學造反的遠大志向,只不過對這件不公正的事發洩一下她的不滿。

  可是她的心血來潮,煽動了所有用功或是不用功的同學。

  十歲的吳為,哪裡是趙老師的對手?趙老師臨場改了考題,吳為不可避免地因造謠惑眾受到懲罰。

  趙老師既不厲聲斥責也不吹鬍子瞪眼,只是讓她伸出手來。剛才還是義正嚴詞的吳為,頓失氣貫長虹的精氣神兒,看著那三尺長、一寸半寬、半寸厚的板子,傻了,連趙老師說的「伸手」是什麼意思都不明白了。每曆兩害相夾,她總盤算不清孰輕孰重,無法取捨。對著那樣一條板子,她的心智更加迷離,盤算不出伸手讓趙老師打還是不伸手讓趙老師打哪樣更好,最後算計著躲過伸手就是上上。

  怕歸怕,卻沒有交代出於田,也許那時她就把「好漢做事好漢當」視為一種崇高的品德,聯繫到日後死活不肯出賣胡秉宸,總算一脈相承。既然她不乖乖地伸出手,也就怪不得趙老師掄起板子,往她身上抽。三尺長、一寸半寬、半寸厚的板子,一下下就抽在了吳為的身上。

  而一個十歲女孩的身體又過於綿軟柔弱,趙老師的板子抽上去只能引起微弱的反彈。照她對趙老師的冒犯,如此微弱的迴響,太不飽滿、太不熱烈、太不足以消平心頭之恨,於是趙老師把板子揮舞得越來越急。

  風華正茂的趙老師,正當其時地把一個年富力強的男人使不完的力氣,盡情傾瀉在那個只不過長了十年的小身子骨兒上。頭幾下板子抽下去的時候,吳為還能感到似一條條火焰躥過肋骨的灼痛,但她沒有喊疼電沒有呼救,雖然她的母親葉蓮子,作為這個學校的教師就在隔壁教室裡教課。起始她甚至聽見葉蓮子的聲音:「打開你們的筆記本,照著我念的聽寫下面的句子……」

  她不喊不叫,只是因為葉家女人不喊不叫的傳統,並非因為勇敢。而且她的膽子太小,幾下狠抽就讓她失去了神志,什麼也看不見;聽不見、感覺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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