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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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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1 那天早晨的霧很濃,朝陽也還沒有翻過原頭,它從原背後散放出來的光影也很懵懂。 半個多世紀前的霧不但很濃、很純粹,連太陽也和現在很不相同,一副清純的樣子,不像現在這樣勉為其難,愁眉苦臉,憂心忡忡。 那時的太陽、霧們、鳥兒們……天地間萬物和吳為的關係也比現在深刻。不像現在,不知是她拋棄了它們還是它們拋棄了她,總之是兩不相關。沒有充分燃燒的秫秸稈的濕氣,從每個黢黑的窯洞口澀澀地冒出,與濃稠的霧氣勾兌在一起,聚散在農家長滿衰草的窯頂上。 聚散在每孔窯口差不多都長著的那棵因為缺水,幾十年也長不大,因而就長得風姿綽約的松樹上。 聚散在不明白為什麼,老是長得委委屈屈的各種樹梢上。聚散在殘掛枝頭,卻為寒素的山坳勾勒出點點彩頭的柿子上……那時候的秋天也很冷,吳為的鼻頭和指尖讓寒氣夾得緊疼。莊稼茬兒上、樹上、灌木上、茅草上,已經掛霜,霜氣倒是很薄,毛乎乎的,哈口氣就融了。她一路走,一路惹是生非地對著路邊那掛霜的茅草哈氣。茅草上的霜氣,又順著她的嗓子湧進她的腔子,她的腔子裡也就掛上一層爽冽的霜氣。她仰起頭,亮著滿是霜氣的嗓子,對著四周的原一聲聲喊唱。她的喊唱穿雲破霧,不知天高地厚地在天地間悠遊,然後仰著臉兒,靜待著原返給她一個迴響。來了,來了,去了,去了…… 四周的原,卻沒有返給她一個清亮亮的回。向,而是一疊更遠一疊地把她的喊唱遞向無際,一任它漾開,消散。她停下腳步,辨析著這個越離越遠的回答。 不要說她那個只有十年資歷的腦子,就是一個聖明的腦子,恐怕也不能參悟原的這個回答。 她正是揣著那個越走越遠的回答,來到粗約六人抱的老槐樹下,並在那棵老槐樹下,生髮出寫一本書韻癡願。 然後一抬頭,看到老槐樹上貼著一張黃表紙,上面用清揚俊逸、淩鋒力骨的柳體楷書寫著: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夜哭郎,過路君子念三遍,一覺睡到大天光。 在閉塞的關中,倒有的是好寫家。自古以來那本就是藏龍臥虎的地方,傳說黃帝的史官、漢文字的創造者倉頡,就累死在離零孤村十五公里的岐山縣。可惜她那時還不知道岐山縣有個倉頡廟,不曾到那裡頂禮膜拜。 吳為的眼睛,像所有固執而又容易癡迷的人那樣,一把抓住那些柳公權體,把那陌生的囑託朗朗地念了三遍,相信那夜哭的孩子就此會有安靜的睡眠。 以後的以後,就像那個早上一樣,她確信自己的認真真能給他人一些什麼,也相信隨便哪一個人經過這裡,都會像她這樣認真地念上三遍。 這陌生的信賴,實實在在感動了她。一個不曾謀面、被困頓煩擾的陌生人,竟把這等解救的重任,委託給不相識的她以及其他不相識的人,並相信可以得到人們熱誠的幫助。 此外,還有一點惟恐不能勝任的不安,因為這張黃表紙,如此輕易、因而就無比沉重地把信賴交給了如她這樣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年。於是她的臉上便顯出一副無遮無攔而又心事重重的樣子,這種臉相就此留在她的臉上,風吹雨打也不曾蝕損。 這就是那天早上她經過老槐樹的時候發生的兩件事。 雖然她一生沒有皈依過任何宗教,然而她離開那棵老槐樹的時候,就像對什麼許下了諾言,知道從此以後是不可背叛的了。但不可背叛什麼,卻不很清楚。在她沒有發瘋之前,就常常似真似幻地懸浮在那棵華冠如蓋的老槐樹四周,特別是她深感困頓的時節。 她的記憶,取向確實有些特別。不像很多孩子的記憶,只包羅著兒時的童真,她卻操勞地記住一些不該由她記住的事物。許多對於一個孩子來說當初看似無可領會意義的場景,偏偏搶佔了她自兩歲到十歲的那個年齡段,甚至以後的生命空間。後來驗證,那些場景,樁樁件件,很有輕重。 好比說天津河南地(如今那個地段早巳埋葬在某棟高樓大廈的下面),那個窄長低窪的院子,她甚至能畫出那個院子的形狀和幾間小屋的佈局。 二太太家的樓梯; 夜半,水的呼嘯,風的嗚咽,乘風乘水斷續而至的哭聲; 葉蓮子的血; 柳州的橋; 陷入彌天大火; 一個兩歲的孩子,怎麼能懂得把對爾後一生最具本質意義的沉澱物,從生活的雜湯裡撈出? 2 自吳為在一九四八年這個秋天的早晨寫下那個句子後,發生了很多事。 也許她等的就是這些事情的發生。那時候,吳為還不認識這個「霾」字,把它念做「狸」。 可能她在一本不知該看還是不該看,更不知看懂還是沒看懂的書裡看到了這個字,並不知為什麼為這個字所動,錯以為那是一個和濕漉漉、冷颼颼、不清不楚的陰暗天氣,或一種她暫時還不明白,但已能感知、深不能測的朕兆有關。那一年,她十歲,小學四年級。 十歲的孩子還在讀四年級,應該算是超齡生。但不是因為留級,而是葉蓮子交不起學費,有一陣子,吳為不得不陪著失業的葉蓮子失學在家。吳為後來果然成為一名作家,但她決定要寫一部書的時候,根本不知道什麼是作家,她只是想寫一本書而已。 也不知道有一天她會成功,會從這個土坳坳走向世界的很多地方。 更不知道日後有一天她會陷在這個想法裡不能自拔,上帝給我們的本是一個全新的人;我們還給他的卻是一個殘缺不全、破爛不堪的皮囊和靈魂。而她這一生失去的何止是健康的體魄,結實的牙齒,烏黑的頭髮,沒有一絲褶皺的青春,潭水般的明澄心境,沒有啟過封也投有揭下過保護膜的靈魂……最慘痛的是她不得不面對「竟是東風喚不回」的葉蓮子。人們總是說,你還得到了許多。 她著三不著兩地回答:「什麼是人生最大的痛苦?既不是失戀,也不是失業、失敗、失學、窮困、饑餓、災荒、病痛……而是眼睜睜地看著生命一點點離開你摯愛的人,而你束手無策,回天無力。」 有多少次她對著蒼天發誓,她寧願放棄一切所謂的成功,換回她失去的葉蓮子以及當初這個朝陽冉冉升起的早晨。 可世間哪有那樣便宜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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