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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直到和胡秉宸離婚後,吳為還保存著一張胡秉宸大學時代的照片。那是一張全系學生的合影,幾十人中,惟有胡秉宸一人將大衣領子豎了起來,禮帽低低地斜壓在眉骨之上,使眉眼鼻子若隱若現於帽子陰影下,只突出堅毅的下巴和性感的嘴。那張嘴,與多年後美國當紅影星保羅·紐曼(PulNewman)的嘴,無論形狀還是內容,都無比類同。而其他同學雖也西其服革其履,不過怎麼看都還是戴瓜皮帽的小地主。惟恐不展地把大衣領子撫了又撫,帽子端了又端,前帽檐後翹,露出呆呆的腦門兒,惟恐他日、他人認不出照片上的自己。

  試想,一頂西式禮帽這樣戴,還能戴出什麼興致來了一九四九年以後,隨著胡秉宸的擢升,方方面麵條件具備之後,公餘之暇竟也帶著獵槍到郊外去打打獵,雖然從未獵到過什麼。待他有了寬敞的住房之後,也開闢了英國家庭必有的一間書房,並且在院子裡種了花,雖然那些花從來開不好,或是越開越殘。

  總而言之,一旦有了條件,胡秉宸就會「從頭收拾舊山河」。而他周圍那些並不瞭解英國的延安們,以為(包括白帆)這不過是一種習慣,一個私人愛好。

  雖然胡秉宸多次對吳為表白「我不太喜歡英國人,因為他們傲慢,一副帝國主義派頭,不論《簡愛》或是《蝴蝶夢》中的男主角,我都厭惡。都是遊手好閒,一輩子不工作,靠財富過著奢侈的生活,好像沒錢的姑娘非愛他不可的一副貴族階級派頭,而那些女人又都是可憐巴巴的樣子」,卻又忍不住提醒吳為:記住,我是一個忠心的頑固派一英國式的頑固分子。

  其實,胡秉宸打心眼兒裡讚賞英國人的是:實事求是;勇敢作為一個偉大的民族在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表現;承認現實,雖然不像法國人那樣富有浪漫氣質,但從不會吊兒郎當。

  當然這裡說的不是一個具體的英國人,而是一般概念上的英國人,是馬,而不是白馬。

  胡秉宸對英國的酷愛,也可能和他從高小到初中整整六年都在英國教會學校讀書有關。六年不是一個很短的時間,總有一些影響,不管好的還是不好的。

  胡秉宸從他的英國教師那裡究竟受到了哪些影響?

  至少是英文,所以他的中文寫得很壞。也許還有踢足球和認真的態度,以及那時常說的epolta-manehip(運動員風格),雖然現在的英國運動員也一樣地粗野和踢人了。

  可能還有魯迅先生提到過的「費厄潑賴」,即公正、合理那一類名詞,以及那一類名詞的含意。

  胡秉宸可能有很多缺陷,但不逃避危險和困難的行事態度,可能就是從這一類名詞來的。

  他不時對英國突發的惡意,其實沒有多少道理。追究起來,不過是因為他的英國教師曾經使他不快。

  教過他的英國教師很多,他大多記不得了,只記得一個由於他的遲到,經常打他手板的英國校長。

  後來讀到英國小說,特別看到書中那些打學生板子的教師、校長時,他自然就會想起那些冷漠而又非常嚴格的英國教師和校長,他們在打他手板的時候,絲毫不講價錢,而且從來不會忘記;學校裡甚至專門備有一間供教師打手板用的房間。

  還有一位一條胳膊丟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只剩下一條胳膊的Mr.Smith。他和胡秉宸那一班學生相處的時間較長,常常帶學生去野營。有一次到西山,班裡僅帶了幾隻水壺,又沒有杯子,喝水時大家只好輪流對著壺嘴喝。至歸程時飲水已經很少,胡秉宸渴了但他又很挑剔,嫌那樣喝水很不衛生,便先從水壺中倒出一些沖洗壺嘴,被Mr.Smith大批一頓。不過他可能沒有理解,考究的英國人還有相當務實的一面。

  因此他對英國的惡意,難免裝腔作勢,並兼有鼠肚雞腸的報復之嫌。

  可是一不留神,又會流露出對英國人的萬般傾慕。他曾在給吳為的一封情書中連篇累牘地說道:我昨天搞到一套《戰爭與回憶》,是《戰爭風雲》的續篇,如果你手頭也有這套書,請讀一下第四冊,1521頁——帕米拉已同一個英國空軍中將鄧肯訂了婚,鄧肯在一次冒險飛行後受了重傷(一個典型的英國人從來不拒絕這類冒險),這時候帕米拉決定解除婚約同帕格結婚。帕米拉在描寫與鄧肯相處的最後一個晚上是怎樣說的呢?她說,事實上就是我們一起待在斯通福(鄧肯的宅邸,他在那裡養病)的最後一天晚上,他當然心情抑鬱,不過像一貫那樣,始終和藹可親,可憐的好人兒。這就是英國人的紳士風度。

  他又接著寫到:

  我在讀《戰爭風雲》的時候就老在注意帕米拉和維克多·亨利的結局,好像這會象徵我們的,什麼。在經過複雜的局面和重重困難之後,他們終於結婚了。婚後他們在華盛頓第一次出場的情況,我也抄一些給你。

  「現在哪兒去呢?」他問,「到你們大使館裡去參加那個,會嗎?」「如果你有空的話,親愛的。如果你高興去的話。」

  「……大使館裡開的是什麼會?」「哦,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招待會。參加的有我們記者團裡的,英國採購委員會裡的,還有其他這一類人。」

  「可是,為什麼舉行這個會?」

  「老實告訴你吧,這樣我就可以把你炫耀一番,」她向他斜瞟了一眼,「好嗎?我的朋友多數都去。哈利法克斯夫人很想見你。」「好吧。」維克多·亨利這次來,顯然是為了在會上讓人們看一看。帕米拉手搭著他的胳膊,在大使館花園裡走來走去,把他介紹給大夥兒。到會的人寥寥無幾,他們招呼他的都儘量裝出英國人那種冷淡的神氣,故意不去盯著他看,也不去向他問話,但是他仍舊覺出所有的目光都在打量他。三十年前,羅達(離婚的前妻)也曾把他這個海軍學院橄欖球後衛拖去赴她斯威特布賴爾同班生的午餐會。有些情景並沒有多大改變。帕米拉穿著一件印花上衣,戴了一頂車輪帽,看上去十分動人……

  在驅車回公寓的途中,帕米拉說:「哈利法克斯夫人說你簡直是一頭羔羊。」

  「這是一句好評語嗎?」

  「這是授給騎士的爵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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