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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回到彼得斯的公寓裡,帕格洗了一個淋浴,後來聞到了從臥室敞開的門外飄進來烤肉的香味。

  他穿了一條寬大的灰色舊運動褲,感到很滿意,然後再穿上白色開領襯衫和褐紅色套衫,趿著鹿皮鞋。這是和平日子裡他下班後習慣的打撈。他聽見杯子裡的冰塊發出丁當聲。在起居宣裡,帕米拉穿著家常衣服,系著圍裙,把一杯馬提尼酒遞給了他,「天哪,我不習慣看見你這副打扮。」她說,「看上去你只有三十歲。」

  帕格哼了一聲,「可已經不像三十歲那樣頂用了。」他說時端著他那杯酒坐下了。這是有關床笫之間的一句暗示。

  他對此感到非常快樂,希望她也如此,但是就新婚夫婦之道而言,這也沒什麼特別的。她的答覆是在嗓子眼裡笑了一聲,然後在他脖子上吻了一下。我能有這樣的一天嗎?成為一個招待會的家屬?這一切多麼湊巧,這是預示著什麼嗎?我為什麼一開始就注視著這兩個人的命運?是什麼使我去注意他們?

  這是一封只給你一個人看,並且看完就應燒了的信,因為裡面淨是孩子氣的、只能在你靠在我肩膀上的時候才能說的話。如果將來你知道我「不那樣頂用了」,你會討厭我嗎?至於我,你對我是神聖的,完全是神聖的,我是你的奴隸。反對個人崇拜在我們之間不適用,我永遠跪在你的腳下。如果你拋棄我,我一定心臟破裂而死,而且死無恕言。我會成為這樣一個人,以前是不能想像的。別笑我這些傻話。

  他們後來果真像帕格和帕米拉那樣結了婚。結婚初期,胡秉宸不放過任何參加她那個圈子聚會的機會,一心想要照著《戰爭與回憶》的垘本,一還讀它的夙願。然而沒想到,真到聚會上,卻進入不了角色。吳為不知道問題出在什麼地方。

  很多人都想看看那場大逆不道、轟動全國的戀愛的男主人公,那個吳為為之出生人死的男人。

  胡秉宸對大家的致意、寒暄,只是不著痕跡地點點頭。就像還在他的部長辦公室裡回答下屬的問候,還流露出些許的冷傲。也許他本意並非如此,那不過是一個過於自尊的人,對生疏的周邊環境不由自主的戒備、自衛,或不過表示他並不輸于那些社會名流。

  吳為的幾個朋友,擔心他在完全不同的人群裡感到冷落、不自在,沒話找話地陪他閒聊:「聽說您也是大學畢業的,咱們倆算是校友了。」胡秉宸回答說::我從來沒讀過大學。」

  又一位朋友問道:「您都在哪個部門工作過?」

  他等於沒有回答地回答道:「好幾個部門。」

  旁邊坐著一位被打過右派,坐了十幾年牢的作家,語出驚人地說:「你們何苦喋喋不休地向胡先生問長問短,你們還看不出胡先生不屑回答嗎?」作家紅頭漲臉地把玩著手裡的酒杯,可能有點醉了,不肯罷休,自視甚高地接著說下去:「作家是什麼?都是人精,處理問題可能不如政治家老謀深算,但不等於看不出問題,不然還當什麼作家!」胡秉宸就不光是君臨臣下,而是龍顏大怒了。

  回到家裡,吳為問他:「你怎麼對我的朋友一句真話也沒有?」

  他說:「要像你那樣什麼都對人家說,我於地下黨的時候,早就沒命了。」

  「可現在又不是地下黨時期,人家問你的又不是什麼機密,你怎麼就不能對人家說點兒什麼?」

  「我為什麼要和這些不相干的人說那麼多?」

  「人家不過一片好心,怕冷落了你。」「什麼好心!你那個朋友是壞人,應該再讓他勞改二十年。」

  在期待已久的亮相中,胡秉宸失敗了。

  幾番經歷之後吳為就知道,關於「反對個人崇拜在我們之間不適用,我永遠跪在你的腳下」等等,不過是胡秉宸的即興之言。人在衝動的時候,什麼美好的話說不出來?

  只有女人才會崇拜一個男人,而男人只能把玩女人,卻不會崇拜一個女人。

  於是吳為想,胡秉宸關於「英國人」的理論,不過理論而已。

  而所謂的英國紳士,其實也像凡人一樣鼠肚雞腸、斤斤計較。英國人的優越感,對事、對人那種不著形跡的蔑視,難道不是品位最正宗的假道學?

  12

  胡秉宸雖然把占卜、堪輿之類看做邪術,但父親對很多人的推算都很準確。他說的也不多,只一兩句,點撥出最重要的人生轉折。

  最後,父親抬起眼睛看著他說:「五十多歲之時,你有一步官運。」

  然後猶豫了一下,帶著些討不再來的思慮,決斷而又淺嘗輒止地補充說,「也有一步桃花運。」他猶豫再三,終於沒有說出胡秉宸有兩次婚姻的前景。

  胡家的男人,沒有一個不是娶兩房太太的,不是三個也不是四個,就是兩個。至少在近兩代都是這樣,如果往上追溯,可能更是一番繁華景象。

  父親此時投有說出的話,在他與吳為熱戀時由白帆點撥出來。在白帆的點撥之前,胡秉宸對胡家近幾代男人的這一際遇,一直熟視無睹。

  那一年,他大約二十七歲,健壯而又情欲旺盛,如果再不和女人睡覺,就會生病。

  周圍男性,幾乎都是年齡相當的光棍,除了革命,人人還面臨那個年齡段上迫切的生理需要。而他們的工作性質,又決定了他們只能封閉在一方窄小的天地,基層組織也沒有考慮到這個天地「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也存在著一個生態平衡的問題。地下党裡有個曾經留學德國的同志,可能受西方性觀念的影響,談論起性愛肆無忌憚,還自告奮勇地擔當起協調的角色,不但向大家熱誠宣講手淫與健康身心的理論,還具體傳授實踐的方法:「用肥皂水幫助摩擦效果更好,下面那些工作點還有人主張用油,鄉下照明不是用桐油嗎?晚上熄燈後,桐油燈就放在床邊,燈盞裡總有剩油,伸手就可以蘸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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