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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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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後,胡秉宸還會在革命的道路上,與二房一名「敗類」狹路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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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胡秉宸參加革命不如說是偶然。其實很多看似非常重大的事情,大部分出於偶然。

  彼時學校裡已常見傳單,各路政治小組也很多,他卻沒有參加一個。就連孫中山先生的那個党,他也不太信服,總覺得辛亥革命時孫先生並不在中國,所以也不能算完全是他領導的,和後來的長征一樣,相當偶然。

  偶爾參加一下要求抗日的遊行,在國民黨市政府門口坐一夜,迷迷糊糊打會兒瞌睡,也沒見市政府說出個所以,不過國民黨從來沒敢開槍。

  鬧了一陣,各大學就派代表去南京請願。胡秉宸沒有去。正像胥德章說的,他在學校根本不是活躍分子,可能因為對那些忽然站起來喊個什麼口號的行為,抱有非常不敬的想法。

  南京請願沒有結果,一九三六年又出來個西安事變。

  時局緊迫,何去何從,擺在了每個大學的面前。校方廣泛召開座談會,徵求各方意見。

  品學兼優、全校聞名的胡秉宸,自然在列。就像抗戰勝利後,林伯渠老在毛、蔣二人談判裁軍問題前,就此在周公館召集會議,統一認識,徵求意見也召集胡秉宸一樣。在歷史的關鍵時刻,胡秉宸總是那風口浪尖上的人物,他似乎就是為風口浪尖而生的。

  在校方召開的會議上,他同樣慷慨陳詞,認為應該遷校內地。

  可是在校方召開的另一次會議上,他未在邀請之列,不知出於什麼心態,在會議室外竊聽。

  這一次竊聽,既展現了他日後領導地下工作的卓越潛質,也顯示出他不甚平實的傾向。

  於是,他搶先在佈告欄裡張貼了一個聲明,說是校方不準備遷往內地,對此他表示堅決反,對,並像歐洲那些大學的學生一樣,在聲明上寫上了自己的學號。

  到底是隔牆之耳,胡秉宸難免聽錯,事實是校方決定遷校。校方對此未置一詞,胡秉宸倒給自己製造了一個非此即彼的選擇:回避錯對問題一走了之;或承認自己聽錯,跟著學校遷往內地,繼續完成餘下的學業。

  其時,他還有半年即可畢業。

  考慮再三,他決定當兵。倒不一定是面子問題,當時東北、華北、華東已經淪陷,很快也要打進國都南京,中國如果再不奮起抗戰,很快就要亡國。他的工業救國夢也不可能實現,不打走日本人什麼也說不上。

  所有正直青年都不再觀望,卻沒有當兵救國的概念,一說打仗,就好像是農民抓壯丁,根本不是他們的事。特別在大學這種比較保守的學校,學生們大多出身于富裕家庭,和國外也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參加抗日的出路不外兩條,或參加蔣介石的軍隊,或參加共產黨的軍隊。胡秉宸選擇了共產黨。

  當胡秉宸在學校裡宣佈投筆從戎的消息時,就像他那張揭露校方不想遷往內地的佈告,再次震動了全校。

  因為沒有一個學生不珍惜大學的學位。他們在這個大學得到的學分,美國麻省理工學院一律承認,畢業後再到麻省理工學院讀八個月,就能拿到博士學位。畢業後的經濟效益也很誘人,其他大學畢業生每月工資只有四十元,大學的畢業生每月可以拿六十元,並且沒有失業一說。

  父親是個喜怒不形諸顏色的人,既然他不告訴父親到哪裡去,父親也就沒問,不過猜想他是要到延安去。淪陷時期,父親通過銀行的老人轉過一封信給他,告訴他日本人抓共產黨抓得很厲害,讓他千萬別回來。據他所知,日本人還多次讓他那個留學日本的公子哥兒父親出面參政,父親卻堅決不肯出山。

  一別經年,後來他都不知道父親于哪年去世。

  11

  他也想起大學三年級那個寒假的晚上,難得與父親同時坐在起居室裡。也許是起居室的暖意,讓那個冬日的夜晚顯得很有家居的溫馨,父親突然讓他到書房拿來紙筆。一向和兒子們很少交談的父親,這個舉動讓胡秉宸有點受寵若驚。不過他也像父親一樣,不大形之於色。

  父親蹺著褲線筆直的二郎腿,腳上著了雙優質英國皮鞋,身上自然也是一襲來自英國的吸煙袍。幾乎是沉著臉,在手邊那張線條簡約的明代小茶几上,按照自己獨創的一套方式,推算起胡秉宸的生辰八字。

  那時父親只從英國購進服飾,三十年代中國上層人物的服飾,還是英國人的一統天下;意大利服飾還要等上五十年,才能在世界上稱雄稱霸。

  對於時尚,胡秉宸有一種自學成才的天賦,這有一點像女人。比如父親從沒帶胡秉宸去過網球俱樂部,他的網球技藝卻是打遍全校無敵手。當然也不能說胡秉宸在衣著方面的品位、苛求與父親毫無關聯,包括他愛女人也被無數女人所愛的這一點。

  哪怕在用水極其困難、無法洗濯的情況下,哪怕與一個興趣不大、完全談不上戀愛,只是調調情的女人相會,胡秉宸至少也要保持一個雪白的袖口、領口,以及認真刮過的面頰。

  可想而知胡秉宸對「情調」的敏感,參加革命後,他更是失去了這方面的實踐機會,想起來就讓他覺得白白糟蹋了自小就耳濡目染種下的慧根。後來胡秉宸正是從吳為豎起的襯衣領子上,引發出對自己那遙遠的、卓爾不群的魅力的懷念。

  他暗暗瞟著吳為豎起在細長脖頸後面的襯衣領子,似乎無意地說:「我最好中年華已經逝去……在最忙碌的年月,只能很隨便地穿著軍衣。但即便是一件軍衣,穿著都很瀟灑……三十多歲,每天自己開個吉普車,進進出出。」他忽然停下,含意不明地笑笑,「……卻和白帆幾乎沒有關係,我一輩子都沒和她挽過手,一輩子都沒有認真過……」說到這裡,他又停下笑了一笑,眼神很邈遠的,「……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喜歡我……至少沒有人敢喜歡我,我看上去有些可怕。剛解放的時候,我在肅反辦公室當著一個處長……哦,想起來了,有個演電影的,同男人搞關係被人抓住了,送到我這裡來,由我處理。過幾天她忽然濃妝豔抹地到我的另一個辦公室來,同我說上海話:『阿拉還是滿喜歡依格。』真滑稽……」卻略過了他當時是怎樣垂著眼瞼,默認了那個他認為很漂亮又很淫蕩的女演員的表白,然後換了話題,「……我喜歡你那件軟緞襯衣、那條裙子,還有最重要的,那種知道自己是漂亮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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