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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可是胡秉寰總是神思邈遠的樣子。

  也從來沒有聽說他和女人有什麼瓜葛。實在不像胡家的男人。

  臨到畢業考試之前,胡秉寰突然決定回老家。可是老家的傭人沒有在碼頭上接到他,上船去尋,只在艙中尋到他的行李,他從此就神秘地失蹤了。

  大學裡還派人找過胡秉宸;向他打探胡秉寰可能的去向。

  家裡也找了很多年,最後猜想他可能在輪船上跳海自殺了。除此,他還能到哪裡去?

  一個不期而至的想法,間或也會掠過胡秉宸的腦際,也許他斷絕塵緣,潛入深山老林修煉去了?

  不瞭解胡秉寰的人,猜測他可能死於精神憂鬱。但胡秉宸覺得,即便大哥自殺,也是由於他的不肯苟且,他是太孤獨了。

  有時他覺得,如果大哥不自殺,可能是他們這一代人裡最有建樹的人。

  胡秉宸和父親畢竟不同,也許更多實際,更多雄心,更多務實精神。在他看來,一味消遣人生的父親或是叔伯們,難道不是在衰退他們那個曾經顯赫的家族?

  還在念中學的時候,他就常常站在那所四合院的中式客廳裡,對著劉墉那副對子,還有不知哪位先人所錄那幅中堂「太上立德,次為立功,再次立言」出神。

  他依稀記得小時練字的情景,可惜因為沒有耐心,沒能練出一手好字。

  除了他,兄弟中以及堂兄弟姐妹中,還有誰會相看兩不厭、閑來不閑地翻翻那本裝在紫檀盒裡,用素絹裱糊得精緻講究,彪炳胡家千古的家譜?

  幾十年後,這些彪炳胡家千古的記錄,在「文化大革命」中被行事相當實際的白帆泡在洗衣盆裡,用搓衣板一點點地搓碎了。每每想起已經化為紙漿的家族「榮耀」,胡秉宸就痛心不已。他不能責怪白帆,在那個非常時期一真不好意思,比之家族「榮耀」,還是保命第一。

  胡家的昌盛,始自端溪硯的開採,後來又從雕硯琢硯,發展為收藏而發財致富。祖父就是從這樣的玩家,最後成為一名古硯鑒賞專家。最後家中還藏有一方端硯「綠豆眼」,據父親說是非常名貴的品種。硯身一脈暗紫,潛向幽深,又點點詭綠閃避其上,迎光更見一抹螢綠流溢其中。還有一方「龍尾」歙硯,據說也很名貴,與那方「綠豆眼」可以齊名。

  那方「綠豆眼」也怪,不過隨形略鑿,並無紋飾,看得出是天生寫意而非工匠之才。硯背序跋銘文詩賦全無,只一個「茫」字了事,但卻透出一份通靈,有一份待人善解的神秘期待。若說制者、藏家、姓名、年份全無倒也無妨,反正是胡家的東西。對於石質、刻工上下,到了胡秉宸這裡早說不出所以,可這一個「茫」字……頭緒多端,該作如何解釋?

  這方硯究竟來自他那采硯的先祖,還是後人所藏?

  采自南唐,還是宋、元、明、清?

  究竟是第幾代先祖雕鑿?此人行狀如何?

  硯背的這個「茫」字,成了他心裡一個懸案。

  看來胡家也不都是條理清晰的人,比如大哥,大學國文系的高才生,無緣無故就突然自殺了。他的自殺與刻下這個「茫」字的先祖有沒有關係了一九四二年後,胡秉宸回到故里,父親已經過世,如夫人沒有遵照父親的遺願而是改嫁他人,家裡多少代人保存的名貴家具,也隨之做了他人家的財產。在破敗的院子裡,尚有幾隻花盆置於角落。明知那院子收拾也無可收拾,卻不禁伸手去搬動那幾隻邊緣缺損的花盆,突然看到一隻花盆下壓著那方「綠豆眼」。

  誰壓在這裡的?當然不會是如夫人。難道是父親?

  他百感交集地撿起那方硯,不由得迎光搖去,曾經流光溢彩的「綠豆眼」瞎了,回身為前世一方頑石。不過那的確是「綠豆眼」呀。

  7

  胡家沒有-個人知道,胡秉寰在離去的前夜,對著那方「綠豆眼」,對著那一個「茫」字想過什麼。

  是不是這一個「茫」字決定了他的去向?還是「綠豆眼」在胡秉寰離去後走了魂?

  8

  到了老年,胡秉宸迷戀起家譜,為這一方硯的來歷費了很多心思,卻終究不得其解。由這方硯,他想到,應該,也值得把吳為列入胡家那不凡的家譜。但吳為說:「你最好還是把白帆列入胡家的家譜吧,畢竟你的子息都是她生養的,我不能再搶奪她這份榮譽。」

  此話言之有理。但他又實在舍不下吳為這樣一個「人物」,說:「那就把你們兩個都寫進去。」

  「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

  胡秉宸說:「這有什麼不合適的?」

  「可我覺得很不合適。」

  和吳為的離婚,終於使他為這個難以裁決的進球,吹出了決定性的一哨。

  許多讓胡秉宸懸而不決的問題,在和吳為離婚後終於得到了妥善的解決。胡家的昌盛早已不是原來意義上的昌盛,難道再不會出個青史留名、重振家聲而不一定是重振家業的人?

  可是誰也沒想到他參加了革命。

  時局敗落,生命更如風中草芥。何止胡家,家家都在隨風飄零。

  向父親告別時,父親沉默起來,大自鳴鐘滴答、滴答的聲音,顫顫悠悠消隱在客廳深處。在他們相對無言的沉寂中,自鳴鐘消隱而去的行走,似乎提醒著一切將不可避免地流逝。他們抬起眼睛,相對而視,不約而同卻又不很貼近地想到了「前景」這個詞。

  父親似是而非地歎息了一聲,只說道:「這樣也好。」似乎肯定了他的選擇,並掩遮著些許的愧怍。外部世界風雨飄搖,各路英雄風雲際會。家族分裂也現端倪,前景如何,實難蔔料。

  二房一支,民國初年就開了礦山。奶奶買了很多新礦山的股票,可是二房的人又說要賠,把奶奶手裡的股票全買走了,剛買走,股票就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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