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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但是,當這農人的犁頭正要進人土地的深層,她也幾乎就要進入說明白卻又不甚明晰的地域時,情況慘變,那耕作的農人猝然倒地,額上沁出力不勝任的汗水,灰白的頭髮裡也沾上了田裡的泥土和草棵……

  吳為不忍與胡秉宸對視,只管埋著頭,一味拂著他的胸膛,似乎這就可以拂去他的尷尬,並且心疼地想:上帝這樣對待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實在太殘忍了。

  然而胡秉宸卻沒有絲毫的歉疚,就像一個老練的雜耍藝人突然失了手,很知道如何對觀眾交代一個自圓其說的理由,並且會毫不氣餒地繼續可能還會失手的下一輪演出。

  他喘吁吁地說:「你看到了嗎?就在眼前,伸手就可以摸到了。」

  「是,我看到了。」倉促中來不及細想,但吳為對自己說,她一定要這樣回答胡秉宸。

  此時此刻,一個老男人的餘生,就靠她這些話來判決:如果她應對得好,他也許還能支撐下去;如果她應對得不好,可能就會「噗」的一下截斷一個男人的命根。

  「你伸手摸摸,摸到了嗎?」

  「是,我摸到了。」

  「真的?」「真的。」她必須努力為他製造一個他所期待並賴以支撐的神話:「親愛的,很好,我的感覺很好。真的很好。」

  吳為的謊言終於使胡秉宸重整旗鼓,他的眼睛裡不但漸漸有了生氣,還有了類似年富力強男人的陽剛之氣。

  難道他看不出來,那不過都是她說來安慰他的謊話?難道男人就是由女人的這些謊言造就的?跟著,有人興致勃勃打來一個早電話。吳為懶懶接過電話,問道:「請問哪一位?」

  「我是白帆,叫老胡聽電話。」「請等一等。」她就把電話聽筒遞給了胡秉宸。

  白帆的聲音很響,與胡秉宸同床共枕的吳為想不聽;也不可能。她問道:「昨天晚上怎麼樣?身體還行嗎?」

  聽起來好像在問:你新納的那個小妾見沒見紅?

  胡秉宸好像早知道會有這樣一個電話,早就準備下他的彙報,「天寒地凍,善自珍攝……」至於說到「昨天晚上」,則請她放心云云。

  別的話怎麼說都合情合理,畢竟他們是多年的夫妻,只是他們關於「昨天晚上」的交流,讓吳為好生難堪,好歹她是他的妻子了,他怎麼能和另一個女人談論他們的「昨天晚上」,而且在那樣的「險情」之後?

  5

  等到院子裡有了嘭、嘭的聲響,就是兄弟們打排球的時間到了,小姑姑肯定也會出來打排球的。

  他趕快放下青瓷小碗,臉上也難得地有了笑意。小姑姑有一張典型的鵝蛋臉,端莊又清秀,雖說已經許了人家,可是還沒過門。他猜小姑姑對他也頗有好感,但是他們既然生長在這樣的家庭,就很識大體,知道什麼可為、什麼不可為。

  球打在石榴樹上或是藤蘿架上,石榴花和藤蘿花就紛紛落下,把他們的眼睛染得一片火紅又一片紫藍;一會兒又掉到金魚缸裡,飛起的水花濺了他們一身一臉,他這才有一綻笑顏的機會,也有了順便、不顯突兀地向小姑姑望一望的機會。他覺得小姑姑也看了他一眼,心裡就有了得到交流後的模糊而不明確的快感。有時他們也在一起玩玩「升官圖」,從大家堅持按清朝官制玩耍,不難看出他們難以抑制的、對胡家鼎盛時期的留戀。對已往的榮耀,胡秉宸雖也留戀,但他的留戀是在心底,何況時代已經大變,他更願意適應社會新潮,總是堅持按民國官制玩耍。胡秉宸自少年時代,就顯出對風口浪尖的興趣。

  不論在學校還是在兄弟中間,大家都不由得聽從他的意見,好像天生如此,沒有什麼道理。

  小姑姑不玩「升官圖」,只在一旁觀戰。他對「升官圖」的興趣也不大,可這也是一個接觸小姑姑的機會。胡秉宸是性情中人,對於他的行為是否冒天下之大不韙,不很在意。

  雖然是遊戲,但在撚撚轉兒轉著的時候,心底也盼著那個撚撚轉兒停在可以連進三步的「德」

  上。到了他「榮歸」大總統的時候,還是有一份得意在心。於是大家紛紛搶食糖果、乾果之類的零食,他這個贏家倒什麼也不吃,只是笑眯眯地看著兄弟們大啖他的勝利果實。

  他的笑很迷人,薄薄的、線條清晰的嘴唇抿著,似笑非笑的;一雙比常人大出許多也黑出許多的瞳仁,忽白忽黑地閃爍在眼瞼後面,因了明瞭又不明了的含意,讓人頗費猜測。

  晚上溫習功課晚了,他寧願到街頭的餛飩挑子上吃碗餛飩,也不願意讓底下人給他做碗消夜。

  他喜歡那點京華風情。餛飩挑子上掛一盞馬燈,馬燈裡燃一豆燈火,那一豆燈影在他生動的臉上輕巧地跳躍著,很人間的。

  火門一開,鍋裡的湯就翻滾起來,賣餛飩的抄起小抽屜裡的皮兒、餡兒,當場裹好餛飩下到鍋裡,再點上各種作料,一碗熱呼呼的餛飩就煮好了。

  這一碗餛飩,看著比吃著還有趣。

  吃完餛飩,有時會拐到門房老蕭那裡,翻起他的褥子,搜出褥子底下藏著的春宮畫,細細揣摩。

  畫片上的女人,各個都是迷迷的臉、朦朦的眼,一副其樂無窮的樣子,從彼開始,他對女人有了一種大愛。

  到了大學,男生裡更是私下傳遞著女性器官的照片,且都是科學性的特寫。比之撲克牌大的春宮畫,有大塊吃肉、大口喝酒的豪致。連同勇於開拓者的實踐,豐厚遺產似的由畢業班一班一班往下傳。進入革命隊伍後,由於革命的女人與革命的男人數量上的差距,肆無忌憚、以虛代實、畫餅充饑暢談男女歡愛,便成了那些出身紅色,因而享有諸多豁免權者的「永恆主題」。

  胡秉宸靜靜地坐在一隅,傾聽著那來自地母,原始、赤裸、具體、形象、恣意、放浪形骸的故事,似乎比身臨其境更有一番滋味,說故事的人也從來沒有注意過坐在角落裡,以不苟言笑、清心寡欲著稱的胡秉宸。

  這樣豐富多彩的生理訓練,是後來的幾十年無法比擬的。

  一九四九年以後,為培養具有共產主義道德的接班人,連正當的生理衛生課也一律免了,以致吳為上初中的時候,班上有個男同學,竟以為不論男女,人人都長了一個雞巴。

  這種時候,他絕不會想到小姑姑。

  也不會想到五歲時,在老宅花園裡遇到的那個嬸子。

  心裡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對小姑姑,也是對美麗得讓他心跳加快的嬸嬸的褻瀆。

  記得那天還下著雨,小小的他,獨自一人來到院子裡。院子裡有許多芭蕉,其中一棵只有他那麼高。他站在笆蕉葉下,灰濛濛的天立刻就綠了。雨點一滴滴打在芭蕉葉子上,聲音空寂而清麗。芭蕉葉子讓雨水洗得綠茵茵的,圓圓的雨珠子,順著芭蕉葉子不斷滾下,如天上滴下一顆顆晶瑩的玉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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