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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吳為一直留著禪月十六歲上寫給她的那封信。媽媽:

  ……世界上就沒有什麼真正偉大的愛,那是「天方夜譚」,是幻想,人活著多半是互相利用。「有人要享樂就需要別人痛苦,什麼道德、良心、誠實、謙虛都是假的,是互相爭奪的手段。」這是存在主義,可是不無道理。

  沒有什麼是永恆的,一切事情都會終止,媽媽,我懇求您這件事不要繼續下去了,事情結束得越早越好,這樣也許還會給雙方留下一些美好的回憶,如果事情到了非結束不可的時候再結束,那麼大家的痛苦還不知會增加多少倍。媽媽,您是大善良了,不願傷害一個人,即使是傷害過您的人。正是因為這樣,媽媽呀,您才受了這樣多的苦難……

  記得嗎,蒲寧引用過的一句《聖經》上的話?你必須忘記你的痛楚,就是想起,也如流過去的水一樣……

  「即使是傷害過您的人」,當然是指胡秉宸為了保全自己,和白帆聯手寫給吳為那封信。

  禪月老說:「媽,那封信怎麼寫的您都忘了吧,我倒替您背下來了。吳為同志:我們(我和老胡)認真並關切地研究了你的信,作為年長的共產黨人,我們願以坦率的態度指出,這種感情不僅是不正常的,而且是沒有結果的,熱切希望你正視現實。白帆。

  「信紙上方還有這位胡某人的眉批:『正面教育,又有節制,給她自己下臺階,不要出意外,女同志容易出意外。』他是關心您嗎?他是怕您出事兒,追根兒追到他的頭上。聽著,下面還有他的附筆,吳為同志:你自己塑造了一個虛無縹緲的意境,又自己在裡面扮演了一個多愁善感的角色,沉溺在裡面出不來了。這是資產階級的感情遊戲,不是無產階級思想,你甚至投有想到這是多麼危險。我要給你潑出一大盆冷水,就近來談一次,不要再寫信了。胡秉宸附筆。』他這個始亂終棄者,比受害者白帆還來勁。」

  吳為替胡秉宸辯解道:「這也可以理解,我犯過那麼嚴重的男女關係錯誤,他怎麼敢輕易愛上我?」「您從沒想過,當您還是他手下小職員的時候和您當了作家之後,他對您的態度有什麼不同嗎?」

  「我還沒當作家以前,他還不瞭解我,不知道我的價值,不知道我值不值得愛。」

  「難道一個人的價值,只有在得到社會承認以後才存在嗎?!媽,您怎麼像個奴才一樣?他和您的關係不平等,您沒覺出來嗎?」

  茹風對此更是激憤:「胡秉宸的感情和你的感情有本質的不同,愛情對你是一種奉獻,是至上的一件事,如此你的良心才會安寧。于他則是享樂的源泉,所以他總是留一手……能想到對女人責任的男人不多,地位越高的男人越是這樣。老百姓的男人還好一些,至少能想到養老婆、養家。」

  吳為道:「他後來還是動了真情。」

  茹風「哧——」了一聲,說:「那是一定條件下的真情,帶有『逼上梁山』的性質。你別自欺欺人了,這二十多年他是怎麼折騰的,我也算是親歷親見。不在這個時代,他絕走不出這一步。你在那種時候說到『愛』,可以說是呐喊出了一個時代的聲音,得到了強烈的呼應,是當時文化、思想解放的一個潮流,價值很高。他作為一個政治人物,對這『點是非常敏感的,他想做風口浪尖上的那個浪尖,做『天下第一風流才子』,可他沒有這個素質,也不想有,這個潮流他不應該趕,他根本不是這種人。他要求的只是婚外的滿足;多元滿足,多對象,才是他生理上的正常要求。他不過跟你玩兒玩兒而已,開始並不認真,你一成名,他那個『還配』的感覺就出來了,浪漫一番何樂而不為?可沒想到碰到你這樣的對手一不肯隨便玩兒玩兒。當然他對你還是有感情的,不然也不會有離婚的動力。他說和白帆沒有愛,不但沒有愛,白帆還有那些問題,所以破壞那個家庭就沒有罪惡感,人們在另想別彈的時候都這麼說。白帆幹的那些事當然不都是假的,但可能沒那麼嚴重。所以一旦離了婚,他的良心就不平衡了,不得不用很多行動來彌補,而且這種彌補是以傷害你為代價的,好像對你的傷害越厲害,越能贖回他良心上的歉疚。你愛他都愛瘋了,你母親和禪月為你操盡了心,她們太慣著你了。當初你不和胡秉宸結婚,他就用自殺威脅你,要是她們那時候也來個自殺,你就不得不考慮她們的意見了。你最對不起的兩個人,就是你母親和禪月。可能你小的時候太缺乏關愛,所以不論誰給你們一點幫助,你們就特別領情,特別知足。你倒說給我聽聽,他給你的愛在什麼地方?如果他愛你,就應該對你母親好一點兒……朋友們為什麼對你好?因為人人都知道,你們家成就出來不容易,欺負你們太沒良心了……」

  問題也沒有這麼簡單。

  胡秉宸倒不一定像茹風說的那樣情薄如水。吳為「亂搞男女關係」的記錄,哪個男人聽了不心生戒備?對這樣的女人,怎麼能相逢就拋一片心?

  也許胡秉宸把和她的關係看得過於深沉,不是簡單的「搞」女人,如果「搞」女人很容易,用不著等這麼多年,幾個月、幾天就可以上床。

  當他們確立愛情關係之後,胡秉宸對吳為說:「我們相識十幾年,中間的過程是很複雜的……我不認為有一見鍾情的事,如果有,彳艮可能是一種欲望,一種浮在表面上的誘惑。愛情應該是對人格、思想深度、人的尊嚴、才能的瞭解崇敬,人生態度的一致,為共同理想的奮鬥,當然也包括正常情欲在內種種因素的綜合結果。它是逐步產生的,產生之後就成為強大的力量,比如說,為此可能要作出巨大的犧牲或克服很多挫折。我說的愛,是建立在高度人類文化和精神文明基礎上的愛,不能要求每個人都這樣做,但應該讓人們懂得有這樣一種愛。我有我做人的基本原則,請相信我,你碰到的是一個好人,這個人一旦明確了愛你,他就放棄一切去取得法律上的合法地位,絲毫沒有動搖,雖然用盡各種策略,但態度一直鮮明,一直向前,負責到死,永不相負,難道你從我的法律行為中還看不出嗎?」理論是何等美好啊!

  這應該算是墜人愛河的胡秉宸,對以往種種難以理解行為的誠摯說明,也可以說是反省。人們也不難看出熱戀中的胡秉宸何等堅貞。與這樣的男人戀愛,難道不值得在水裡洗三次,在火裡燒三次,在血裡煮三次嗎?

  而那「新紀元」的第一個早晨,讓吳為措手不及的第一件事又是什麼?白帆的電話。

  當時吳為還沒有從昨夜的「情迷」中清醒過來。

  胡秉宸就像一個農村的好把勢,非常熟悉土地上的耕作,一寸寸開墾著手下的那塊荒地;又一寸寸地精耕細作,深思熟慮地支配著每一份精力。那每一份經過深思熟慮才付出的精力,被成倍放大,極大地彌補了體力的不足。

  吳為不是沒有和男人上床的經驗,可是只有在這樣一個好把勢的耕作下,才知道她這塊土地的潛質並沒有得到充分的開發。在這之前,她枉做了女人,而且還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

  她突然解開了對男歡女愛的羞澀,好像天地間只剩下了他們兩個人,他們並不是躺在黑暗的屋子裡,而是懸浮在杳無人跡的太空。胡秉宸正領著她向那極遠極遠、燦爛而不晃人的太陽漂浮。她不慌不忙地跟隨著他,這個識途老馬樣的男人,一定會領著她準時准點地到達。

  她像那些幸福而知足的人,在入睡前常常舒心地發出一聲歎息那樣,舒心地歎了一口氣。

  而胡秉宸也重溫了瞬間融化的神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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