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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嬸子就在那時把他抱了起來,他不知道嬸子從哪兒來的,好像是從綠盈盈的雨霧中幻化出來的。五歲的他不能說出嬸子有多麼美麗,只感到她的美麗震動了他,以至他的心跳都加快起來。

  以後他就認定,芭蕉在下雨時最美;也明白了為什麼很多中國畫常常畫個美人站在芭蕉旁邊。但苞蕉不能太高,應該比人矮些,也不能太密,不然就會喧賓奪主,本末倒置。但是每當覺得和小姑姑有了一種模糊的交流之後,他就更想去老蕭那裡看春宮畫。

  也會拋下兄弟們(他們常常一起騎著自行車,車匪一樣呼嘯著從胡同裡躥出,到東安市場東北角的雜耍場去看雜耍),像獨行俠那樣形只影單,飛騎到那大俗之地的前門。

  在前門那個地界,他最喜歡看拉洋片。「往裡面瞧嘞往裡面看,粉色兒的幔帳掛兩邊,俏丫頭扶來了嬌小姐,掀開了幔帳就往裡,鑽。一鑽鑽進了洗澡盆,這大姑娘洗澡呀,您瞧啦……」

  他把眼睛緊緊貼在那個小洞上,透過小洞上的玻璃往裡瞧。大姑娘是有的,卻很粗俗,碩而肥的奶子垂著,因為下半身全淹在澡盆裡,盆裡又都是肥皂泡,關鍵部位根本看不見。

  可那獸般的粗俗、不能欲窮千里目的遺憾,讓他晚上回家就做夢。在夢裡,他和一個不明性狀的東西,似交歡又不似交歡地遺下他那寶貴的少年精華。

  有時那交歡的對象又似是而非,好像三歲時在老宅子看到過的那個女人。

  老宅子前後各有兩個大院子,院子到底大到什麼程度?記得從後院蹦出來的蛤蟆,都有一隻海碗那麼大。

  光後院就有兩棟樓,上下八間房,兩棟樓之間有天井,天井上有頂棚。樓後有個偏廈,偏廈很長。他站在樓上的後窗那兒,遠遠看見偏廈裡閃爍著暗紅的燭影,燭影跳著、跳著,就閃爍出一個洗澡的女人,可能是傭人,不然怎麼會在偏廈裡洗澡?

  不過她看上去非常遙遠,像在天上,也許因為他還是個孩子,小孩子看什麼都是遠的。可是他叫了一聲,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壓在胸上。奶奶過來說:「這孩子該睡覺了。」

  有很長一段時間,他的睡眠都和這個暗紅的燭光剝離不清。

  雅一點的唱詞也有,不多。就是唱《紅娘》,也是唱紅娘怎麼給張生和崔鶯鶯拉合的一場:「有情人他把門兒一關,奴家我在外面好難堪,踮著腳兒往裡面瞧畦……唉,他顛鳳倒鸞來銷魂……」

  這樣的唱詞他到老了還記得,在和吳為做愛的時候,還能對她重述得二字不差。

  或是去合意軒、如意軒聽坤書。他喜歡京韻大鼓,也許因為那些花枝招展、描眉畫眼、油頭粉面、搔首弄姿,半邊頭髮蓋著一隻眼睛的女藝人,讓他又是輕蔑又是渴望。旗袍緊裹在身上,開衩大得幾乎看見底褲,讓男人看了不得不直奔主題。那些女藝人的嗓音多半沙啞、蒼涼、風塵而性感,更加撩撥一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人。和他們家的女人真是天地懸殊,可也別有一番風味,就像老蕭常說的:「家花哪有野花香?」

  不過他從沒在那些「提活的」彩扇上點過一個曲目或是藝人。他不能想像,要是那些「提活的」也這麼一喊「有題目,胡秉宸先生點……」他非得鑽到桌子底下去不可。家裡人,特別是小姑姑,雖然絕不會到這種地方來,可他覺得她們一定都能聽見「提活的」這一聲吆喝。

  由於來自女人的信息是這樣蕪雜,也就難怪不論什麼品位的女人,都能應付裕如。

  多年以後,他能寫出那支讓吳為自愧不如又臉紅的小曲兒,功夫可能來自這些底層文化的薰陶。那支小曲兒吳為只看了第一句,就像瀟湘館中的林妹妹那樣轉過身去,並把那信紙掩在了胸前。

  回到家裡,等到夜深入靜才敢拿出來細讀。

  俏冤家,你直把我疼煞。見到你時疼得我煞,見不到你時更疼得我煞,日日夜夜夢魂裡也擻不下。

  你生氣時誰能夠耐著性兒、涎著臉兒任著你性兒罵?你高興時誰能夠湊個趣兒、逗個樂兒、哄著你笑哈哈?有點兒委屈時節又是誰跟你並著肩兒、拉著手兒說說溫存的知心話?

  悶時節誰陪著你閑拉呱y忙時節到那更深入靜誰給你送熱茶?天寒地凍有沒有人想著給我那知情識趣、玲瓏剔透的人兒把衣加?伏天六月又怕那蚊兒咬著、蠅兒擾著我的小冤家。

  似這般牽腸掛肚、掛肚牽腸,有一天直把我疼煞。那時節到了奈河橋上也,我也要回頭強掙扎,為的是魂兒、靈兒、心兒、肝兒一齊都往你那邊兒掛,那疼你的情兒也,更是千倍萬倍地大。

  怎麼分析,這支小曲兒也沒有黃色的成分,但卻極具挑逗性。只可惜它離吳為嚮往的《天鵝湖》裡的王子,或騎土的決鬥、擊劍、披風、使腿兒修長的緊身褲等等差得太遠了。

  如果胡秉宸對吳為的追求,不是從這種情話開始:「你的美只有音樂才能解釋,而且還得是大手筆」,而是從這樣的小曲兒開始,吳為很可能不會愛他。

  可是到了胡秉宸給她寫這種小曲兒的時候,她對他的愛已經病人膏盲,不論什麼,只能照單全收了。寫出這樣高水平小曲兒的胡秉宸,結婚以後卻翻臉不認帳。當吳為要求他不只是在床上,能不能在「床下」也給她一些溫情的時候,他卻說:「我不懂得怎麼對待女人。」

  這麼說來,她只能在床上得到任何一個女人都能從任何一個發情的男人那裡得到的所謂愛憐。也就是說,胡秉宸對於她和任何一個男人對任何一個女人的心態、模式,別無二致。

  偏偏沒有什麼是特別為著她的。

  她原以為他們的愛情有什麼不同!

  吳為問道:「那麼你從哪裡抄來的那些玩意兒?」

  他怪吳為有眼不識泰山,「完全是我的創作。」

  吳為說:「你既然能寫出這樣的文字,還說不懂得如何對待女人?我也不是貪心要求十分地實現,哪怕一分也就心滿意足。」

  新婚之夜胡秉宸的那個問題,也顯露出這段姻緣「沒有什麼不同」的蛛絲馬跡。「記不記得你在幹校開車床的時候,我站在你車床前說的那句話?」

  「哪句話?」「我說『你是個拿水槍的女車工』。」

  「不記得。」

  「你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嗎?」

  「不知道。」

  「那就是說,為了冷卻加工件,你不斷從油壺噴嘴往套管裡擠射進去的冷卻油,好有一比……」

  「你真壞。」她翻過身去。偏偏倒不過來那個「時差」。就在胡秉宸站在她車床前對男人某種創造性的活動進行如此具象描述後的兩年,就接到了胡秉宸和白帆於一九七三年聯手寫給她的那封信。「男人要是不壞,女人就不愛了。」

  「可我當時並沒有聽懂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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