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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胡秉宸的心因這溫潤如玉的女兒的到來變得善良而寬容。他不再糾纏白帆生的那個兒子是不是他的種,想起白帆那可憐的、底氣不足的辯白,他甚至有些憐憫。當然,他也萬萬沒想到可憐的白帆,在他日後提出離婚時,穩操他急迫求離的心理,與當年判若兩人地說:「經過回憶和扳著指頭細算,你還得承認他是你的兒子吧。再說我才睡過幾個男人,吳為睡過的男人又有多少?」

  在男人眼裡,女人大致分作三類:母親是神聖的,幾乎與他們心中的「女」字無關;妻子和情人總是有缺陷的(不是缺點),即便占盡天下女人,也不能彌補男人對女人全方位的需求;惟有女兒才是男人心目中比妻子、情人都完美的,無可挑剔、絕無缺陷的女人,是世界上最讓他們引以自豪的女人。而血緣的承襲又無時不在提醒他們,這個再優秀不過的女人,只能是他們的女兒。

  但女兒到底還是女人。在遠古時期,在人類還沒有接受文明的教化之前,女兒和女人的界限是沒有的,界限只是在人類不斷進化後才漸漸形成並被人們所遵循。

  雖然時間和空間的跨度那樣宏闊,但誰能說清,從遠古時期傳遞下來的某種信息已全然泯滅?

  女兒是男人潛意識裡的第一情人。

  到了後來,一旦女朋友們就婚姻大事徵詢吳為的意見,她最關心的就是男方結沒結過婚,有沒有孩子,男孩還是女孩。如果是女孩,不由分說,她馬上跳起來反對:「不行,不行,趕快打住,將來的日子一定好過不了。」至於兒子,不過是男人的歷史情結,肩負著延續家族歷史的使命,對待兒子就像對待歷史教科書。歷史教科書是絕對不可或缺的,然而,可曾有人為一本歷史教科書神魂顛倒?胡秉宸一生愛過不少女人,就是把吳為算上,也從來沒有超越過他對芙蓉的愛。就像吳為一生愛過不少男人,可是從來來不能超越她對葉蓮子的愛一樣。儘管這是兩種不能類比的愛。

  如果他和吳為熱戀時由芙蓉出來阻止,白帆根本用不著那樣大動干戈。

  他們結婚後,芙蓉似乎接過了白帆的接力棒,在胡秉宸那些戰友中走家串戶:把當初反對胡秉宸離婚而後已然瓦解、罷休的隊伍,重又黏合起來。

  吳為知道這個結子結在了哪兒。

  那一年遠在國外訪問,一位陪她購物的華裔作家對她說:「……真是可憐天下女人心,你如此費心為你先生的千金購買禮物圖的是什麼?又能得到什麼回報?我有幸會見過你先生的千金,對我們這些毫不相干、初次會面的人,她都不遺餘力地編派你,在她眼裡你實在連……連娼妓都不如……」她看看吳為手裡的大包小包,接著說,「這日子該是相當艱難的吧?」

  她連忙打斷那位女士的話,打腫臉充胖子地說:「她其實對我不錯,我們還是朋友呢。」心裡卻涼涼地想,和胡秉宸共同生活的艱難,果然是無望改變了。

  她當然知道,和文學毫無關係的芙蓉,是通過什麼渠道與這些人會見的,不由得心裡對芙蓉那位情人討饒:「這真是天大的冤枉,那天保姆回去撞見你們在床上,真是和我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啊!」

  那時胡秉宸和吳為結婚不久,借住的是朋友兩間房子,所以還沒有條件為芙蓉準備一個房間。吳為陪胡秉宸住院的時候,胡秉宸把鑰匙交給了芙蓉和她的情人,也沒有向她打個招呼。如果告訴她房子由芙蓉和她情人暫住幾日,她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保姆回去給胡秉宸熬雞湯,而是讓保姆到葉蓮子那裡去熬。從那以後,芙蓉對她就勢不兩立了。她不得不但起這個天大的仇恨,可她也不能向芙蓉解釋,越解釋就越糟。

  難怪胡秉宸出院後他們回到家裡,只見她的照片被芙蓉一張張倒扣著。

  葡萄酒瓶也摔碎在地板上。暗紅色的葡萄酒液,像陳舊幹結的血跡滿地鋪開。散撒在地板中央的酒瓶碎片,像一隻只冷眼,分毫不會放過地窺視著她。那一攤酒瓶碎片,還有那陳舊幹結、暗血似的葡萄酒,像預示著她將在一所老宅子中如那瓶酒一樣躺倒、斷碎,她的血也將這樣在地面上暗結,吳為禁不住驚駭地戰慄起來。

  芙蓉和情人用過的避孕套,也一個個散放在廁所的檯子上。床單上、躺椅的罩單上,都印著一攤攤愛的印潰……讓吳為想起契訶夫的一則創作手記:一位軍官太太洗澡,讓軍官的勤務兵給她搓背,絕對談不上誘惑,而是根本沒把那個勤務兵當人,更沒有當男人。那輕蔑該是何等深刻。

  同樣,這些用過的、公然擺放在檯子上的避孕套,也絕對不能說是芙蓉的不檢點,那是芙蓉有意摑在她臉上的耳光。芙蓉當然是有資格在她臉上這樣摑耳光的。二十多年來,芙蓉只對那個有婦之夫從一而終,可能還要這樣過一輩子。而吳為呢?不但離婚、結婚地折騰來、折騰去,還有一個私生子。按照白帆和她那個集團軍八十年代初在某次省級幹部會議上散發的、揭發吳為醜行的材料所指,吳為先後和八個男人上過床。

  保姆還撂了耙子,對吳為說:「阿姨,我可不伺候這個。」

  她不得不一一撿起芙蓉和情人用過的避孕套,並卷起那床單和罩單扔掉。

  與胡秉宸有情人終成眷屬的第一個早晨,吳為還沒有從第一件措手不及的事情中回過神來,胡秉宸又沒頭沒腦地對吳為說:「你得好好報答芙蓉。」

  好像他們的婚姻是他賞給她的,不但是他賞給她的,還是他和芙蓉一起賞給她的。

  他是不是把芙蓉當年的幫助變成了一筆高利貸?這筆高利貸,早就讓他一分不饒地索回。不但索回,還做了一筆她永遠不能還清的假賬。爾後,她一生都得背著這筆無法還清的高利貸,並且被它逼進欠債的死角,這筆假賬對她,可不就是一個不著痕跡的冷面殺手?

  吳為結結巴巴地說:「我從沒忘記過一個幫助我的人。」她感到了自己的卑微,既不能像胡秉宸這樣理直氣壯地說「你得好好報答禪月廠又不能無私高尚到不這樣思想。

  對禪月那種信奉「永遠不向任何人屈服,永遠昂著高貴的頭顱」的人來說,自己母親卻為一個出賣過她的男人,這樣自輕自賤、忍辱苟求,實在太讓她丟臉了。她雖怒其不醒、哀其不幸,但還是忠心耿耿為這個她所輕蔑的愛情奔波。在長達幾年的時間裡,為防備白帆和胡秉宸那些對手的暗算,禪月一直為逃避在外的胡秉宸傳遞著他給吳為的幾百封信件。風裡雨裡,只要收到,從沒過日地騎車從學校趕回家。有一次甚至出了車禍,因雪地上刹車不靈讓另一輛自行車掛上,拖出十幾米遠,好在後面沒有汽車。

  按照胡秉宸索取回報的原則,比之芙蓉的幫助,根本反對這場愛情的禪月,是不是更應該得到他的報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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