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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反過來說,胥德章對胡秉宸也可以說是了如指掌。這一點讓胡秉宸什麼時候想起來,什麼時候心裡就不那麼痛快。

  如果兩個知根知底的人,畢生都得糾纏在一起,不知幸還是不幸?但他們又是隔心隔肚的莫逆之交,不然胡秉宸在幾乎走上「亡命橋」頭那一年,何以把胥德章作為「托孤」的人選?

  可正是因為胥德章的這樣一個父親,以及胡秉宸的那個家族,他們才被派往重慶,任務就是利用家族的社會關係,開展情報工作。這個工作如何開展?上面沒有具體指示,他們心裡也都沒底。

  當胡秉宸經歷很多以後,一旦看到後人將從前的事情解釋得那樣一筆一畫,就免不了冷笑。

  3

  饑腸轆轆的胡秉宸下了火車以後,沒有馬上去找那個同學,而是在肯定沒人跟蹤的情況下,走進了零孤村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小食店。

  這正是吳為到零G8村後,常常經過並在她的劄記裡提到的小食店,兼賣鹵肉、茶葉蛋、摻綠豆面黃豆芽的素丸子,還有燒餅。

  那個小火車站以及站外的小街,居然讓胡秉宸頓生豁然、繁華之感。他是不是已經很延安了?又覺得車站附近堆了許多鐵路器材的儲料場也很大,猜想著同學可能有著一份不錯的職業,籌措一筆路費的計劃也許不會落空。

  他買了一碗大酸大辣、大紅大綠的臊子面。

  一九三九年那個夏天,他還不甚習慣如此激烈,並因它的激烈精髓與革命也與許多革命者似乎有了某種天然聯繫的食物。他在後來才漸漸習慣這種食物,特別在到達四川以後。

  可是他久已不見腥葷又加饑腸轆轆,只好硬著頭皮把那碗臊子面吃下去。

  他一面用眼睛的餘光警惕地掃視著周圍的環境,一面吸食著臊子麵條,被碗裡那陝西有名的辣子,辣得涕淚交流。

  他在淋漓盡致、聲色俱厲、忘乎所以的吸食中,突然停住,他聽見了自己吸食麵條的動靜,並被這動靜嚇了一跳。

  在延安的時候,他必定也是這樣吸食麵條的,他驚訝於自己久已沒有意識。任何人,不論來自哪裡,不論脾性,不論男女,不論出身……只要到了延安,肯定就會這樣吸食麵條。

  於是他的耳邊,生動地再現出大食堂裡眾人一浪浪「橫掃千軍如卷席」的吸食麵條的動靜。

  他對自己感到了陌生。

  4

  在這一瞬間的茫然中,胡秉宸想起了老四合院裡那碗信遠齋的酸梅湯。

  他不覺地暗戀著北平那韻味十足的老日子,也許因為他在那個院子裡出生。

  胡同深處那個好幾進的四合院,從前清時候起就是胡家的房產。依稀記得,幼年時家裡還養著馬匹。不知誰把一匹黃驃馬拉進了院子,馬在院子裡揚起前蹄,嘶鳴起來,嚇得他緊緊摟住媽媽的脖子。

  馬倌卻解釋說,這是因為馬見了貴人,小少爺至少是二品頂戴花翎的前程呢。

  胡秉宸出生時早已民國,哪裡還有頂戴花翎一說?可是媽媽聽了馬倌的胡謅,還是禁不住笑逐顏開。

  吳為對這一情節毫無所知,卻好幾次夢見胡秉宸和馬在一起,特別是這一景象。除了地點不是那條胡同裡的四合院,別無不同。

  後來多次到歐洲旅行,看到那些幾乎無處不在、半神半馬的雕塑時,她猜想,那些夢是否與胡秉宸的某些信息有關?

  胡同裡各色人等,誰不知道他是胡家的少爺?

  一出學校門,丁字路口水果攤上的掌櫃總是討好地招呼著:「少爺放學啦!」

  臺階式的貨架上罩著藍布,藍是洋染料染不出的藍。鮮貨襯著藍布一層層碼上去,或碼出一個水粉的桃心,或碼出一個燦燦的金字,要看季節而定。掌櫃的也穿著同樣的藍布褂,一邊抄著撣子,不著邊際地撣著架上的鮮貨,一邊朝他努著滿臉的笑。

  他就似睬非睬地想,沒話找話!

  他不願意人叫他少爺,可也不願意人不知道他是大戶人家的少爺。

  除了家裡看大門的老蕭,他不和這些人以及其他傭人搭話。「惟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是自小的庭訓。

  自行車接著一拐進了家。看大門的老蕭同樣沒話找話:「少爺回來啦!」

  就是對用得著的老蕭,他也不過點點頭。

  剛放下書包,小丫頭就端來了酸梅湯。酸梅湯是傭人從離家不遠琉璃廠西口路南的信遠齋買來的。

  他端起祖上傳下來的青瓷小碗,隨即就從青瓷小碗上嗅到消散已久的、胡家的那股舊味兒。

  碗裡那點不多的、琥珀色的、一直在冰塊上鎮著的酸梅湯,與冒著胡家舊味兒的青瓷小碗,似乎同化為一團爽軟的玉,流溢在他的手中,就像擁著一個玉樣溫潤、精緻的女人。

  端著那個青瓷小碗的胡秉宸,怎麼也不會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在零孤村抱著一碗臊子面,狼吞虎嚥。直到很久以後,這種感覺才會重現,在擁吻吳為的時候,還有白帆為他生下一個小女兒的時候。

  他在那個小人兒身邊整整坐了一夜,那一夜他其實刊麼也沒想,想的只是盛在祖上傳下的青瓷小碗裡的酸梅湯以及當時那滿手的爽軟。於是給女兒起了「芙蓉」那個名字,明白了什麼叫做「捧在手裡怕掉了,含在嘴裡怕化了」那種愛到極至的困頓。

  也許有必要把顧秋水和葉蓮子對吳為的描繪做個對比。

  顧秋水對葉蓮子說:「你看她的眼睛,又黑又亮,活像兩顆小黑豆。」

  葉蓮子說:「像黑寶石。」這個通俗的比喻,肯定來自流行的白話小說,還不如木匠兒子那個「黑豆」的比喻,像迎面砸來一大塊肥沃的黑土地上的泥巴。這樣一比,就看出胡秉宸的陽春白雪,顧秋水和葉蓮子的下里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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