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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她不懂「晚了,沒有時間彌補了」或「放過一天就失去一天的時間」是什麼意思,以為不過又是他常常念叨的「年齡不饒人」。

  在那些比從前長大許多的松樹下,他說:「記得我在這裡吻你,因為低頭低得太猛,被樹枝剮破了額頭,回到家裡白帆說那是因為我對你圖謀不軌,被你抓破的……我們那時見一次面真不容易,而在那些見不到你的日子裡,我什麼也幹不下去,不論開會、辦公,都在想像中用各種方法親吻你。」

  那時,他生命的一部分好像就存在吳為那裡,他的生活好像變成一個又一個點,那些點就是和她的會見,而點和點之間的日子,不過是一些虛線。有多少次他對她說:「世界那麼浩瀚,可對我只是一個小點,那個點就是愛你的感覺,你就是我整個的世界。」

  胡秉宸實在沒想到在生命快要結束的時候,又遇見了吳為,才開始嘗到一個女人給予一個男人的苦、辣、酸、甜……

  從少年時代就期待著一場轟轟烈烈的愛的夢想,終於實現了。如果沒有吳為,沒有這場戀愛,他的一生就缺了一大塊。

  記得一個秋天的深夜,下著不大不小的雨,雨滴在階前的彈躍聲聲入耳,單調而又豐滿,周遭反倒更顯靜寂。吳為輕輕地說著,她的聲音融人了雨聲。說她的幼年,她的歡樂和帶有稚氣的悲哀,胡秉宸靜靜地聽著,時而問上一句,像在挖掘一個與他生命攸關的寶藏,頑強地想要挖掘出每個細節。他們就那樣說著,說著,好像日子快要完了、非得趕快把一切說完,直說得眼睛都睜不開了,還掙扎地說著,聽著。好像他就在她當初的生活中,一起歡欣、著急、歎氣和傷心。也許他們真是那樣生活過來的,也許記憶把一切都弄錯了……他們是在編織,把各自過去的生活編織在一起,那些單調的、不同的色彩經過編織,掩蓋了灰暗的部分,互相映襯得更加豐富,更加明亮。最後吳為又說起未來,胡秉宸在黑暗中微笑著,更加愛憐地把她抱緊,說:「對不起,未來的日子不多了,請原諒這個蒲寧式的結尾。」

  她說:「你是不是不喜歡蒲寧?」

  「我不知道你為什麼喜歡蒲寧。我覺得他充滿毫無前途的流亡情緒,哈代才是真正的大師,我在一九五八年才注意到哈代,當時的評語是驚心動魄,當然是在肚子裡評的。真可怕,一個作家使你驚心動魄。還有德萊賽,什麼階層的人他都瞭解。」

  「不過我喜歡蒲寧的那種流亡情緒,真美,凋逝的美。」她歎了一口氣,那歎息卻落進了雨裡。

  「還有你說的那個《暴風雨》,我還是不喜歡。因為我不喜歡愛倫堡,他哪一國人也不是。我倒喜歡《兩姐妹》,雖然電影不行,把蘇維埃政權美化了。」

  「為什麼?你是不是覺得愛倫堡對法國的感情太深?再好好看看嘛,尤其他對巴黎的敘述和對巴黎的愛戀。你雖到過巴黎,可惜沒有機會在拉丁區的小巷子裡遊蕩遊蕩。哦,電影《兩姐妹》裡的那些演員可真漂亮……漂亮也是一種文化,取決於人的內涵,好比你。哎,哎,別胳肢我,其實你心裡挺受用是不是?說到蘇維埃政權,不管怎麼專政集權,到底保護了俄羅斯的文化,不像我們的『文革』,徹底消滅,有人好像特別仇恨知識分子和文化,瞎,不知要經過多少代人的努力才能重建。」

  「據說老毛在北大當圖書管理員的時候,每月只有七塊半的薪水。有一次他給幾位大學教授寫信,談他對國家大事、國家前途的看法,教授們沒有回復……」

  「這麼說還是有點兒淵源,不過可信嗎?」

  「姑妄聽之吧。」

  結果怎麼樣?誰也別想把吳為從葉蓮子那裡奪走。她只屬￿那個葉蓮子。

  既然如此,她就不該嫁人!

  和吳為結婚以後,胡秉宸從沒有過「家」的感覺,特別在他被老戰友、老下級們畫地為牢地孤立之後,常常做各式各樣回不了家的夢。

  就在前幾天,他還夢見天色將晚,乘一列火車到一個叫做「十六鋪」的地方去,因為吳為在那裡。雖然有人同行,但那人在前一站下了車,火車在一個很高的路基上繼續行駛,所以能看清沿途一個小而老的縣城的全貌。車上有個人間:「市區為什麼不設在這裡?」他回答說:「因為這裡平地太少,只這樣一點兒大,所以新市區設在前面有空地的地方。」

  不一會兒到站了,他下了車。車站很小,沒什麼人。好容易看見一個人蹲在地上,他問那人:「到『十六鋪』怎麼走?」那人回答說:「順著這條路往前走,還有幾裡。」

  這時天已漆黑,他向前走去,什麼路也看不見,一回頭,車站也不見了。「十六鋪」在哪兒呢?他能走到吳為那裡去嗎?就在茫然不知所措的心情下,他醒了。胡秉宸一生都很清楚自己應該做什麼,不論他的決心是對還是錯,但在夢中第一次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能否到達將要去的地方,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吳為。

  還有一次夢見回家,他們的家在一個正方形的六層樓上,中間有個方形的天井,天井周圍是走廊,每層都住了幾戶人家。但是他找不到他們的房間了,正在五層徘徊,有個人問他:「你是哪裡的?」隨著那人的高聲提問,各個樓層都有許多人出來觀看。

  他回答說:「我住在六層。」

  那些人不信,他又說不出到底住在六層哪一個門,非常為難,那時他真希望吳為能從房間裡出來,在六層沿天井的走廊上招呼他一聲。但沒有,六層樓的各個門都寂然無聲,他只好繼續停留在窘迫中。

  再不就夢見各式各樣的家,或在海邊,或是老式的樓房,可是推門一看,總是空空如也,裡面什麼都沒有。

  或是半夜翻轉身來,摟著吳為叫白帆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他為什麼老做這樣的夢?後來終於明白,他需要有個家,但是他沒有。「鳥倦飛而知還」,但只有空巢沒有家。和吳為結婚以後,他們從來沒有真正建立起一個家。

  他總是遊移在或是吳為或是白帆為女主人的兩個家中間,哪個家都是他的家,哪個家又都不是他全部的家。看著吳為興致勃勃的樣子,胡秉宸想,一晃十幾年過去,雖是人物俱在,他們到底不是當初的那個人了。

  2

  胡秉宸在學校的時候就覺得胥德章不順眼。胥德章常常穿一件黑大氅,登一雙黑色短筒靴,讓胡秉宸覺得十分張揚。還有胥德章那到處可見、不斷舉起的胳膊,大張的、總是在喊著什麼口號的嘴,更讓他想起胥德章的那位父親,先是國民黨一個什麼部長,後來又當了汪精衛一個什麼部長的投機分子。

  他認為胥德章政治上左右極端的行為與他父親一脈相承,而不認為那是一個狂熱並熱衷於追趕潮流的青年,在一個動盪、各種主義百出的時期,對眾多羊頭幌子下那一塊塊看上去沒有什麼明顯區別的肉,缺乏分辨和打假的能力。

  到延安後,胡秉宸似乎更找到了堅實的依據,越想越覺得胥德章的言行與參加過復興社有關。

  樣樣都要獨佔鰲頭的胡秉宸,對過於風頭(招搖?)的胥德章,不知道是不是另有一種戒備?抗日戰爭勝利後,胥德章的父親窮困潦倒,蔣介石從陪都回到南京後把他抓了起來,直到一九四九年也沒釋放,最終可能老死監獄。胥德章接受了當年初到延安的經驗,再也不提他還有個父親因漢奸罪關押在監的舊事。

  這是後話。

  胡秉宸對胥德章的這個「不順眼」,從他們青春年少,一直延續到他們的耄耋之年。而他和胥德章,或是說胥德章和他,比之一些與他們有著血緣關係的人,甚至更天長地久地廝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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