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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芙蓉走後,胡秉宸突然興師問罪:「昨天晚上芙蓉來,你為什麼跑到隔壁去看電視,不好好陪陪她?你利用完了人家,就不理人家了是不是?」

  「她哪次來我沒有熱情招待?以致朋友們說我『極盡奉承』。而且我不是已經陪她坐了半小時?我後來走開也是好意,也許她希望和你單獨談談,我老坐在那裡不走,是不是很不禮貌?說到她的幫助,我當然感激不盡。你可能都不知道,胥德章讓她誣陷我的時候,她非常不滿,回說『這不是誣陷嘛!』他繼續誘導說,『是誣陷,可在中國我們不是第一個,也不是最後一個。』她還是不肯、……當初你常常讓她替你送花給我;替你傳遞消息給我,她都一一為你盡心做到。甚至勸說自己母親同意你離婚的要求,她是太愛、太愛你了,看不得你為離婚受白帆的折磨,這樣的事有幾個人能夠傲到?特別你病重期間,常常向我通報你的病情,讓我安心,還有很多、很多……所有這些,我都一一記在心裡。但你不能不看到,我終究搶替了她母親的位置,不論怎樣,我也不可能得到她的寬恕和善待。」吳為也完全沒有估計到,婚姻登記所的那個門檻,不僅僅是她和胡秉宸無法跨越的門檻。

  一股抵觸的暗流,突然在芙蓉那裡泛起,然後一環環漾開,又在胡秉宸那裡蕩起漣漪,匯成更大的波瀾……絕非預謀,可彼此間又那樣心有靈犀。

  吳為不甘地自問:她和芙蓉間的友好善待哪裡去了?

  可吳為又怎能如此過分地要求芙蓉,居然希冀芙蓉從容對待一個從她母親手裡奪走她父親的女人?她以為她是誰?

  自然也不知道,那一天早晨芙蓉來訪,他們卻還沒有起床,倉皇中抓了件晨袍穿起招待芙蓉。當吳為彎腰為芙蓉倒咖啡時,芙蓉從她略略敞開的晨袍領於裡,看到了她胸部滑膩的肌膚,弧度、線條依然優美的乳溝,卻沒有注意到她臉上的淚痕。芙蓉自然也就不會想一想,新婚燕爾的吳為,為什麼一臉淚痕?

  想到父親昨夜就陷身在這一處溝渠時,芙蓉好像變成了白帆,恨意平地而起。

  如果芙蓉注意到吳為臉上的淚痕,並且能夠想一想的話,聰慧的她就會料到吳為日後的下場,她和吳為彼此可能還會像從前那樣友好善待。

  胡秉宸馬上感應到芙蓉的敵意,他一生多次背叛白帆,但從未像現在這樣忐忑異常。也許那些背叛不過都是逢場作戲,而這一次卻傷筋動骨,於是他覺得他拋棄的似乎不是白帆,而是芙蓉了。

  為了對胡秉宸的愛,吳為剛剛在水裡洗三次,在火裡燒三次,在血裡煮三次,不曾稍事喘息,緊接著又進入另一種未有窮期的考驗。

  吳為常常感到太難、太難,連這種不知陪芙蓉坐多久為好的小事,也得察言觀色,賠盡小心。

  她巴結、奉承芙蓉,並不是因為她怕芙蓉,或是怕胡秉宸。

  芙蓉對她思重如山。哪怕僅就拒絕與胥德章攜手誣陷她那一小節而言,更不要說到其他。

  她只是用她的隱忍、巴結、奉承,來回報芙蓉的恩情,感激她曾經給予她父親,當然也就是給予她的幫助。

  她還擔心,哪一句話或是哪一點事讓芙蓉不高興,胡秉宸立刻就會大鬧一場。

  就連芙蓉的朋友,她也一一奉承。

  芙蓉有幾個美國朋友,看到過吳為在美國翻譯出版的幾本書,很想與她一見。

  胡秉宸讓吳為到京城上等點心店去選購了茶點。回來的路上,她問胡秉宸可不可以在一位朋友家門口停車幾分鐘,因為第二天早上有家出版社要來取一篇文章,她手裡已經沒有,朋友家裡倒是存著一份。

  胡秉宸說:「不行,耽誤了芙蓉的茶會怎麼辦?」她看了看表說:「現在才兩點多,茶會是下午四點,我在裡面絕不停留,拿了文章就出來。」

  「不行。」胡秉宸斬釘截鐵地拒絕了她的請求。她只好回家等著接待芙蓉的朋友。

  然後是招呼他們父女二人的晚餐。他們一面聊天,一面就著烤雞喝酒。一旦就著烤雞喝起酒來,吃喝的過程就變得非常緩慢。

  眼看已經九點,她還得到朋友那裡去取那篇本可下午順便取來的文章。她是又急又不敢催促,算計著等他們喝完酒再刷碗,時間就更晚了。

  所以每見他們父女在餐桌上丟下一塊雞骨頭,就禁不住分秒必爭地收拾一塊。

  胡秉宸起先還耐著性子,可是當芙蓉對著胡秉宸而不是對吳為沉沉地看了一眼之後,他就立刻說道:「你這樣搞法,還讓不讓我們吃頓安生飯?」「我……我還等著刷碗,然後到朋友家去取文章呢。」

  胡秉宸揮揮手說:「算了,算了,你走吧,碗我們刷。」

  她看了看芙蓉,不知這樣一走,會不會得罪她。不過芙蓉一直置若罔聞地低頭吃雞,吳為趕快騎著車子走了。

  那時的北京夜晚,既沒有卡拉OK也沒有酒吧,即便有幾盞霓虹燈,也像饑荒的六十年代點綴在燒餅上的那幾粒芝麻。

  她卻恨不得把自行車一扔,躺倒在大街上,對著只有幾粒「芝麻」的大街,放開喉嚨大喊大叫:大街啊,大街咽,我謝謝你,謝謝你給我的這份人情啦!

  可是她投有,她還沒到發瘋的地步,她只能在那幾粒「芝麻」的包裹中,放心又松心地盡情哭泣。

  可是這樣的大鬧,還是一而再、再而三地發生。

  也嘗試過和胡秉宸溝通,可是已經有了「想法」的胡秉宸,拒絕溝通。

  一個把寫作視為生命而不是遊戲的人,最怕心裡不得安寧。一想到她不得不因此失去寫作所必須的身心投入,就恐懼得無法自持。她就這麼憋著、忍著,憋著、忍著,忍到極限,就開始歇斯底里,而且發作得越來越頻繁,很快發展到了不能控制的地步。

  如果單獨面對胡秉宸還好說,一旦同時面對他們父女二人,她更是恐懼得無所措手足。

  至她「逃離」前夕,一想到要與他們父女同時相對,就渾身顫抖,禁不住嘔吐。

  如果沒有葉蓮子那一處排遣的渠道,她大概早就瘋了。她對葉蓮子的依賴,那時已近病態。

  行前,她還是不死心地和胡秉宸作了一次長談,讓胡秉宸不無傷感地回憶起他們戀愛的時光。

  可是芙蓉那無聲的逼視,如千鈞之力壓在他心上,還有他對白帆的許諾……胡秉宸只好回答說:「晚了,晚了,沒有時間彌補了,這真是千古之恨。」

  他火急火燎地建議到臥佛寺去一趟。在他們的戀愛處於非常危險的「地下」時期,人跡稀少的臥佛寺,是他們可能溫存一會兒的去處。他說:「明天就去,放過一天就失去一天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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