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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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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年夜飯,葉蓮子穿上那件駝色大衣,和顧秋水到街上看放花。又空又深的大街胡同瞎了眼、似的,只有店鋪外面的燈,在雪地裡冰花似的眨巴著。猛然躥出一枝花,像誰冷丁甩出一條帶閃的鞭子,往黑夜上抽了一下。 沒有親朋他們也守歲到了五更,吃完黍米年糕,葉蓮子說:「怪冷清的。」顧秋水拍拍葉蓮子的肚子,說,「還有他和咱們一塊兒守歲呢!」 沒等睡下,爆竹就響起來了。當第一聲迎新的爆竹,緊咬著辭舊最後那聲爆竹響起來的時候,葉蓮子感到吳為在肚子裡踢了一腳。 她愣了一下,但沒有對顧秋水說。吳為這一腳有什麼意思?也許有,也許沒有。 這樣的日子,其實也很平常,但在叔叔嬸嬸那個底版的襯托下,以及後來幾十年孤燈夜雨、長夜難眠的日子裡,就顯得格外絢麗,讓葉蓮子受寵若驚,難以忘懷。 除了禪月,葉家上兩代女人,一直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生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的人,對溫度的感覺通常不大正常。 吳為實在不該為葉蓮子「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之說氣餒,她對葉蓮子的愛,不過是下一代對上一代的愛,這就註定這種愛,不可能像上一代對下一代那樣,在所有細節上綿密周到、竭盡全力,更何談頂替男女歡愛的甜蜜? 正如後來定居美國的黎巴嫩作家紀伯倫所說:「你是一具弓,你的子女好比生命的箭,借你而射向前方。」 吳為不過是借葉蓮子而射向前方的箭。箭與弓怎能同日而語?箭是無法回頭看那把藉以向前的弓的,而弓卻永遠盯視著那借它而射向前方的箭。 像十月革命阿芙樂爾巡洋艦上的那聲炮響似的,這日子終於在一九三六年底,被西安事變的一聲槍響打碎。那天早晨,顧秋水看到張學良將軍被扣南京的報道後,沒等去上軍訓課就趕到包天劍家裡,痛哭流涕地拍著手裡的報紙說:「完了,全完了,我們再也回不了東北啦!」 他完什麼完?回得了回不了東北和他又有什麼關係?顧秋水在東北既沒有一兩銀子也沒有一寸地。到了這時,他在東北軍中更無一官半職。 可他也不是瞎起勁。 他的寄託雖然遙遠,總還算是有所寄託——有張學良,就有東北軍的前程;有東北軍的前程,就有包天劍的前程。而他這個腦袋一熱,辭去軍中職務淪為清客的人,也就有了前程。打回東北去,是五十萬白山黑水男兒的千秋家園夢。 至於沒離開東北、進關以前是怎麼回事?忘了。打回去以後又能怎麼樣?那是以後的事。 顧秋水同樣該有此一劫。一九三三年保衛熱河一戰,被彼時的公子哥兒將軍張學良,視為自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後的翻身仗,以報國恨家仇,一洗「不抵抗將軍」的惡名。 其時,他身為軍事委員會北平分會代理委員長,不但可以全權指揮東北軍,還可以蔣介石名義,指揮華北以及馮玉祥、閻錫山各部。剛才還與奉軍兵戎相見,對委員長蔣介石尚且離心離德的各系軍閥,怎能聽從一個代理委員長張學良的指揮? 在戰前各有關將領討論兵力部署、各部任務、協調作戰的計劃會議上,空頭代理委員長張學良,飽嘗所謂由他全權指揮的各有關將領不受軍命,當場頂撞、駁回的恥辱。 不說作為一個指揮官,就是作為一個男人,何嘗不是奇恥大辱!但他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只求一勝,守住熱河。 熱河一戰,是張學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自戕」以明志的悲壯之舉。 勉強拼湊的兩個集團軍尚未出兵,就因第二集團軍湯玉麟軍團屬下一個旅的投敵,幾處城關陷落。湯司令調轉指揮刀,不曾迎戰日軍便向京、津撤退。負責第二集團軍的總司令,竟然找不到軍團指揮湯玉麟受命;而閻錫山應派的兩個騎兵旅一騎未發;孫殿英軍團也在赤峰觀望不前,只剩下集團軍光杆總司令坐守承德。 這個號稱兩個軍團、二十萬兵力的戰役,投入的實際上只有東北軍一支孤旅。 日軍僅以一百二十八騎便佔領了承德,熱河相繼失守。張學良滿懷雪恥希望的一戰,不但沒有為他洗去「不抵抗將軍」的恥辱,反倒使蔣介石如願以償,並以此為口實,逼他下野。 下野後出行歐洲回來的張學良,洗心革面、脫胎換骨之變,這裡不再贅述。 第二集團軍包天劍旅,正是在沒有左右翼協同、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受命向古北口挺進。 二營中尉顧秋水,在包天劍指揮下參加了古北口毫無勝利希望的一戰。 敗兵如決堤之水四處漫流,團長和顧秋水以及團裡的一個營長,不得不左攔右截。顧秋水舉著槍橫在大路上喊道:「給我往前沖,往前沖。不許退,不許退,誰再退我就打死誰!」日機的飛行高度很低,簡直就在機槍的射程之內。顧秋水恨恨地甩著手裡的槍,痛惜它不是一挺機槍,讓他坐失戰機。繼而左顧右盼,好像莊稼地裡即刻能長出一挺機槍。 日機囂張地擦著人們頭頂來回飛旋,不要說瞄準,就是閉著眼睛瞎打也能命中。 炸彈落下的瞬間,四野突然變得無聲無息,只見肢體和軍裝的碎片在彈雨中飛揚,如無聲電影中的畫面。 怎能妄議新兵在戰場上的價值遠不如他們帶來的麻煩?即便驍勇善戰、久經沙場的軍隊、老兵,一旦淪為敗兵,即刻就迷失往日的冷靜和經驗。 敗兵們在暴雨般密集、猛烈的轟炸掃射下,沒頭沒腦,忽而向東、忽而向西地逃竄。越是害怕越是擠成一團,忘記了疏散隱蔽的要點,像特地為一顆顆炸彈擺設的木偶玩具,一個炸彈下來,死傷就是一堆。從古至今,仗,其實就是這麼打的,以後還可能如此雜亂無章、如此偶然地打下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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