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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不管軍事家們寫了多少兵法,不管發明了多少新式武器,自有人類以來,戰爭就是這麼一個古老的公式,在進攻與反攻之間,跑來跑去。

  顧秋水又能高明到哪裡去?他只好指揮士兵,滾人路旁的壕溝隱蔽。

  這時,包天劍旅長也退到山坡底下,和那些敗兵一樣,直愣愣站在公路上,不知何去何從。包天劍旅長會殺人、放槍,但是不會打仗,而且也不妨礙他日後當個不會打仗的師長。

  顧秋水不愧學過炮兵,能準確辨知炸彈飛來的方向。作為一個下級軍官,他惟一的選擇就是在炸彈過來的時候,撲在包天劍旅長的身上。

  幾年軍糧吃下來,顧秋水知道腦袋不過是子彈暫時托他保管的一個物件,他終於不怕了死。尤其當死亡只是一個瞬間,挺一挺就可以過去的時候。

  但是他怕苦,因為不躲不閃、硬挺著把苦一點點地吃下去,需要具備一種非凡的品格。

  他撲向包天劍,又摟著包天劍就勢一滾,跌落在公路旁的壕溝裡。炸彈在緊挨著他們的路面上挖出二個大坑,邊緣正好切過他和包天劍隱身的壕溝。

  除了耳朵有一陣失聽,他們沒有別的損失。

  這是個戰場上的老故事,不管過去或是後來,戰場上有太多這樣的故事。

  雖然是個老故事,包天劍還是感念顧秋水的救命之恩。是厚道主子對忠心僕人的那種感念。

  這一枚沒有投中的炸彈,成就了包天劍和顧秋水的一段緣分。

  包天劍旅長從壕溝站起後對顧秋水說:「到石匣,趕緊到石匣去,截住逃兵,收集潰軍。」

  顧秋水雙腳啪地一併,舉手敬了軍禮,冒著日軍飛機的轟炸掃射沖了出去,速度之快就像包天劍扣了一下扳機,把他從槍膛裡射了出去。

  這些動作的一招一式,沒有因滾落壕溝而些許走樣,顧秋水原本真能做個好軍人。

  沒有死在炸彈下的顧秋水,很快就享受到這一顆沒有命中的炸彈帶給他的效益。

  兩天之後,中尉顧秋水被調至旅部,在包天劍身邊做一名上尉副官。

  可是包天劍只賞了顧秋水一張門票,裡面的暗道機關,還須他獨闖三關,一一破解。

  包天劍的衛隊和隨行人員,人人騎有一匹好馬。顧秋水離開二營的時候,把他的老馬交還了二營營部。到旅部報到後,旅部就給他另配了一匹。

  那真是一匹好馬,烈馬,曾是熱河總督的坐騎,總督退役後一直虛騎以待,奔跑起來身影不見,只覺得一股黑色疾風驟然刮過。

  馬像人一樣有自己的性子,性子不烈的馬,可能也就成不了一匹好馬。就像《紅樓夢》裡的晴雯,要是不撕扇子也就不成其為晴雯了。

  顧秋水一騎才知道,那馬不但烈、不但好,更不知道誰使的壞,在馬蹄上釘了個釘子。一匹烈馬,蹄子上再釘個釘子,就和瘋馬差不多了。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下馬威。

  那些在綠林裡幾經生死才混到這個地步的人,怎麼能信服這個初出茅廬的小子?有人說了:「不就是在地溝裡打了個滾兒嘛!」

  不像那些人,顧秋水沒有老關係,只不過包天劍對他不錯而已。

  在兵營裡,長官的賞識並不一定能讓人有個立錐之地。就算你當了老大,說不定也有人在後頭開黑槍,馬蹄上釘個釘子算是客氣。

  也不能說人們欺負他,對一個新來乍到的人,這是兵營的洗禮。他寬慰自己,天下哪一處不是營盤?可能還不如兵營的直截了當。

  有人勸他換一匹,新來乍到誰能給他換?也不能找回二營那匹老馬,人家跟著已然當了師長的包天劍一走一溜風,他總不能跟在後面緊迫。

  要想在師裡站住腳,就非馴服這匹馬不可!

  可是連騎都很難騎上它,更不要說駕禦它。只要看見他一捋韁繩,它一尥蹶子就跑遠了,怎麼弄也弄不回來。偶爾騎了上去,它也是前蹦後跳,非把顧秋水摔下來壓在身子底下才算罷休。

  人們都沒守在一旁看那匹馬如何整治顧秋水,人人也都沒有漏過一個顧秋水馴馬的細節。

  他一邊繞著那馬匹兜圈子,一邊酸楚地想:是男人都喜歡拍胸脯說自己「男子漢大丈夫」,就是你自己不拍別人也要逼著你拍,可「男子漢大丈夫」那麼容易成就?

  一九二八年在山西龍泉打閻錫山,顧秋水當時在炮兵連當排長。

  城牆很高,不好攻,戰士們剛爬到一半就被打下來了。所以那一仗從頭年十月直打到來年春天,部隊在山上的貓耳洞裡待了將近牛年。那時他剛滿二十歲,老兵們本來就看不起他,又日夜在一起混了半年,連最後那點官兵界限也沒有了。他們老是問他:「你打過仗嗎?」拒流河平叛郭松齡那一仗,他根本沒趕上最較勁的時候,只好支支吾吾。

  好在山上有三個排、六門炮,他那兩門炮在防界線後的工事裡藏著。還有幾門直彈道、打坦克用的平射炮和幾門山炮。平射炮用不著,山炮有時還打幾下。

  他對那兩門炮充滿了兄弟情誼,如果沒有那兩門炮,就成就不了後來的顧秋水。

  每次開炮以後,顧秋水都要站在山頭上,查看一下打中沒有。對面閻錫山的部隊看見了,就朝這邊打機關槍。他讓兵們趕快進貓耳洞隱蔽,自己殿后。子彈在他腿縫裡嗖嗖地鑽,跟用剃刀緊貼著腮幫刮鬍子似的,幾乎剃了他的蛋。一個連長就是那樣打死的,子彈打在了膀胱上。身上還有九十多塊錢,讓隨從兵拿走了,顧秋水硬是逼著那個隨從兵交出來,還給了連長的家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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