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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也許談不上惡意,胡秉宸只是看不得比他少了二十多個年輪那個軀體上的肌膚還緊繃著,還閃現著健康的亮澤,還富有彈性,讓他又是妒忌又是渴望。是啊,她身上的肌膚,至少還有二十多年才會淪落到他現在的狀況。

  所以他從不放過摧毀這個差距的機會。

  這摧毀是這樣地行之有效,特別是這一次,簡直可以和一九四五年美國人扔在廣島上的那顆著名的炸彈相提並論,讓負隅頑抗的日本人終於摳掉了那面膏藥旗上的膏藥心。從十九世紀末就硬貼在環太平洋區域上的那顆毒太陽,終於沉沒太平洋底。

  胡秉宸可能不知道,這種不能算是不美好的願望,不只摧毀著他和吳為之間的差距,也摧毀了吳為對性別的興趣,那才真是徹底摧毀了吳為作為女人的一生,同時也就連帶著摧毀了他們之間的性愛。

  也就難怪胡秉宸和她離婚後,有朋友看她像個孤鬼似的飄來蕩去,好言相勸道:「不談愛情,哪怕找個伴兒來陪陪你也好。」

  她怪怪地看著那位好心的朋友,陰陰地說:「你覺著兩掛老肉,力不從心地在床上糾纏不已,有什麼觀賞價值嗎?」讓不明就裡的朋友,心裡一堵。

  吳為本就不願在胡秉宸面前裸露,更想不到被一個男人這樣地打量、評判,簡直像評判一頭牲口,哪塊肉可以用來烤牛排,哪塊肉可以用來紅燒,哪塊肉可以用來熬湯……不,即便是自己的丈夫也不行。她刷地轉過身來,什麼也沒說,只是非常不對勁地看著胡秉宸。

  多年前,他們結婚的時候,胡秉宸全身的肌膚就已松垂。那松垂的肌膚,嚴重到使他看上去簡直不像個男人而像個女人,而且是非常老邁的女人。可是她從不在意,他的軀體對她並不重要,她要的是他這個人和他的愛。

  想不到他倒先嫌棄起她來。

  她那不對勁的神態後面,洶湧著千頭萬緒、千言萬語,哪怕說出一宗,也會讓胡秉宸難以自容。可是她不說,一個字也不肯說。

  也許她還愛他。不要說對一個還在愛著的人,哪怕對一個不相干的真有必要做一番自省的人,她也不能說一句:「請看一看你自己。」

  因為他真的上了年紀。對於一個上了年紀的男人,一旦提醒他,他才是應該得到這種評判的人,他該多麼傷心。

  年齡的差距,尤其在性愛問題上,結婚初始就決定了他們地位的尊卑。她始終把他那上了年紀的男性自尊,看得比她這個女性的自尊更為重要。不論胡秉宸怎樣傷害她,她也不願在這種可能要一個老男人命的問題上,對他以牙還牙。

  如果他比她年輕,或哪怕僅僅比她大幾歲,她才不會有如此的雅量。

  所以胡秉宸也就根本不能懂得,吳為這個不對勁的神態,決斷了他們之間的什麼。

  當他再想和她做愛的時候,她就想方設法,左推右擋。這使胡秉宸非常惱恨,多少次無情地說:「白帆從來不敢對我這個樣子。」

  「那你為什麼跟她離婚?」

  「因為她不讓我操了。」

  吳為不介意這個「操」字,畢竟他是延安出來的,何況她自己就常常出言不遜;即便胡秉宸常常使用這一類的字眼,可是一穿上外衣、走出家門,特別見到知識女性,還是一個英國紳士。

  她介意的是她在胡秉宸心目中的地位。如此說來,她的地位又比白帆好到哪兒去?「你——你——那就是說,你不過是想找個可以操的女人,對不對?」

  可他明明愛過她,並且愛得死去活來呀!

  胡秉宸沒有回答。他說的雖然是氣話,但也不能算錯。認真說起來,當初他和白帆結合,不就是要找一個挨操的女人嗎?不然以他的風流倜儻,怎麼會輪到白帆?

  一九三五年和一九三六年那兩個舊曆年,作為經典,在葉蓮子心中永存。從臘月二十三他們就開始籌辦年貨。顧秋水還給葉蓮子買了一些雜拌兒、乾果。要是一小在北平城裡長大的男人,過年想到給老婆買點雜拌兒乾果也不為奇,可顧秋水是條東北漢子。當男人還待見一個女人的時候,在寵愛女人的問題上,真有無窮無盡的想像力,可以創造出多少讓女人永志難忘的效益啊!

  他們在東四牌樓的每一個席棚裡瀏覽,賣年畫的一邊翻著大摞年畫,一邊唱著年畫裡的故事。按照顧秋水的意思,他們選了比較素雅的《西湖十景》,沒有選那些戲出兒或是胖娃娃,或是花鳥魚蟲。

  葉蓮子按老家的習慣,包了酸菜豬肉餡餃子,配著豆腐乳、韭菜花的作料。酸菜是她自己醃的,還煮了一鍋五花白肉酸菜粉絲湯,給顧秋水弄了四小碟酒菜。

  剛拿起筷子,大門外頭就喊上了:「送財神爺來啦!」

  對屋的楊大哥和楊大嫂就喜喜興興地出去接財神爺,少不了多給那些送財神的窮孩子幾個錢。楊嫂對他們說:「大過年的,大家討個吉利吧。您二位吃年夜飯哪?」

  葉蓮子說:「正要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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