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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禪月一跺腳,把她們兩人來來回回看了一會兒,說:「姥姥,媽媽,瞧瞧你們愛的都是什麼人!哼,咱們家的這個咒,到我這兒非翻過來不可!」

  她說到做到,葉家兩代女人的命運,後來正是從她而始才徹底翻個兒。

  葉蓮子說:「既然他們的目標不是你,你為什麼要替他做這個擋箭牌呢?」

  「要是顧秋水遇到這樣的麻煩,您肯定也會奮不顧身的。」

  「不是媽媽見死不救,當初你要是聽媽媽的話,何至陷得這麼深……我說話你別不高興,到頭來吃虧的還是你,不信就走著瞧。」吳為並不知道葉蓮子有一雙很「毒」的眼睛。吳為和胡秉宸的愛戀伊始,葉蓮子就看出吳為大難將至,但是吳為走火人魔,根本聽不進她的規勸。吳為問:「您為什麼反對?您倒是說出個道理。」

  「說不清……不光是道德不道德的問題。總之是不行,不行。你要是不了斷和他的關係,這輩子就要毀了。」

  直到葉蓮子故世、胡秉宸和她離婚之後,吳為才悟到葉蓮子果然眼力非凡,才悟出葉蓮子為什麼不顧一切讓她了斷與胡秉宸的關係。

  可是當初,有多少次她們母女為胡秉宸吵得天翻地覆、反目成仇,逼得葉蓮子幾乎離家出走。

  吳為明知她無處可去,卻狠心地說:「走就走,別拿這個威脅我!」

  為了那個胡秉宸,吳為把含辛茹苦將她拉巴大的葉蓮子逼人了絕境,也把自己逼人了絕境。對胡秉宸和對葉蓮子的愛,如五馬分屍,將她的心、她的身首,撕成了碎片。眼見吳為瀕臨滅亡的深淵,作為母親,葉蓮子怎能不拼力阻攔?不得已轉求胡秉宸。

  她不敢求見胡秉宸,只能給他打個電話。「求求您,可憐可憐我們一家老小,放過我的女兒吧,這件事不會有好下場。您是老幹部了,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我求求您啦……」

  應該說胡秉宸是個心地善良,從來談不上歹毒的人,只是他做慣了大家的少爺,做慣了人上人。

  沒到解放區之前是上等人,到了解放區以後是上層人,可以說是一輩子居高臨下,惟我獨尊。如今一個退休的小學教師也來對他說三道四,實在讓他哽噎難咽。要不看她是吳為的母親,胡秉宸當場就讓她好看。

  可是恃才傲物的胡秉宸,又該藏著多少鄙薄、刻薄他人的技藝?

  加上黨內幾十年對偶、對仗、對局、對應的經驗,只需點滴小技,就將一生忍氣吞聲、笨嘴拙舌的葉蓮子,捉弄於股掌之上。

  不要說退休的小學教師葉蓮子,就是他那個比葉蓮子有身價的老丈人——白帆的父親,他又何曾放在眼裡?

  有一次他非常不屑地對吳為說:「白帆的父親是個舊法院的書記官,又是『中統』,也就是特務,北平大學國文系的畢業生,年輕時還是賭棍。分家時候給了他一棟房子,大概值二百塊光洋,他一個晚上就輸掉了一百七十塊,一棟房子沒了。後來只好住在一個大戶人家後園的一間小屋裡,還在床底下挖了個坑養雞,他睡床上,雞睡床下。我第一次去看他的時候,因為穿著西裝很神氣,他一慌,養的雞就從窗戶裡飛了出去,他就跑出去攆雞……我當天晚上就乘火車走了。解放以後我去看他,給他留錢他不要,一定要我寄給他,因為匯款單上可以看到寄款人姓名和寄款地址:某某部、某某人,他可以拿去給人看,對人家說:『看看,我女婿是個部長,每個月還寄我一百塊錢,我女兒沒有白嫁一個部長。」他雖不會長久記著他人的冒犯,可也不會忘記葉蓮子的不識抬舉,竟然拒絕了他這個賞賜,讓從未遭遇過拒絕的他,遭到了平生第一個回絕。

  特別是把吳為娶到手之後,葉蓮子與他的對壘更以一敗塗地而告終。

  這難道不是吳為對在苦難中掙扎-生,與她相依為命的葉蓮子的徹底背叛?

  胡秉宸得意之時,卻忽略了或是說根本不可能瞭解,葉蓮子在他那裡受到多少委屈,吳為和他就有多少不能消解的死結。

  雖然葉蓮子從未對吳為說過胡秉宸對她的鄙薄、刻薄,但不論是葉蓮子或是胡秉宸都不知道,吳為有一種感知葉蓮子的天分,否則她就不會在十個月大的時候,哪怕自己又饞又餓,董家大哥給她一個饅頭也會先讓葉蓮子吃。

  十個月!

  平心而論,胡秉宸沒有盼著葉蓮子死或是高興她死,但她一死,他卻禁不住想,今後吳為將完全歸他所有。可是他錯了,葉蓮子一死,他反倒徹底失去了吳為。

  葉蓮子,和他曾經給予葉蓮子的鄙薄、刻薄,永遠地站在了他和吳為的中間。

  特別是葉蓮子「七七」沒過,他就急著和吳為做愛。

  剛剛喪母的吳為,強忍悲痛,積極配合,希望為他補上多日不曾盡歡的一課。她一面懇求葉蓮子的在天之靈原宥,一面不停地淌著眼淚。吳為的眼淚順著面頰流下,打濕了胡秉宸襯在吳為頸下的胳膊,可他佯作不知,繼續奮鬥。不能怪他求歡心切,以他對性愛的理解,世上哪有禁得住性愛誘惑的人?他以為通過他的努力,總會使在悲傷中不能自拔的吳為高興起來。沒想到他越是努力吳為哭得越是厲害,原本不出聲的淌淚,變成了可聞的抽泣,他不能繼續佯裝不知,只好悻悻作罷,跳下床去,吼道:「我作為一個男人的一生,全讓你毀啦!」然後抱起被子,到芙蓉房間睡去了。

  如果一個承歡男人的受體,在男人暢享床第之樂的當兒,竟是這種競技狀態,對那進入「狀態」的男人,無疑是當頭一記惡棒,所以就不應對胡秉宸的憤懣表示非議。此後不久,吳為患了輸卵管結核,他們的做愛,就變成了科學實驗室裡嚴謹的科學實驗,或是外科手術室裡的手術。

  到了他們婚姻的後期,除了逃離胡秉宸的前,吳為不得不苟且地與他有過最後一次不成功的做愛之外,他們根本就不做愛。

  胡秉宸不是沒有機會彌補葉蓮子去世後在做愛這個問題上給予吳為的傷害,可是這個機會,卻讓一個也許是偶然的失誤,徹底毀滅。吳為已經非常不習慣當著胡秉宸裸體,那一天她在臥室換衣服的時候,要求胡秉宸出去,胡秉宸不肯。她想想,也對,一個女人怎麼能對自己丈夫提出這樣的要求了。

  她背著臉換她的衣服,並不知道胡秉宸用怎樣嫌棄、鄙夷的目光打量著她的軀體。事情至此也就罷了,可是胡秉宸突然說道:「想不到你身上的肌膚,已經鬆弛下垂得這樣厲害。」

  也許這只是一種心情的流露,完全沒有侮辱她的意思。她和他之間因為年齡造成的各個方面的差距,現在已經拉近,或不過是他企盼已經拉近。隨著這些差距的拉近,他的心理障礙也一步步消解。雖然吳為從不在意這些差距,可是他一直心存暗鬼。

  在吳為聽來,卻是滿懷興狂的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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