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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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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毛驢通人性似的,見到她就搖頭晃腦地噴幾個響鼻兒。 已經從東北軍退役的顧秋水,又在東北大學兼起一份軍訓主任教官的職務。這樣一個職務落到他的頭上,是因為蔣介石派往各大學的軍訓主任多半是特務,張學良當時是東北大學的名譽校長,有權從東北軍指派軍官擔任東北大學的軍訓教官,以抵制蔣介石的控制。 東北大學那裡有九十塊錢薪水,每個月包天劍還給他五十塊錢津貼,日子過得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下班回家路過東安市場,有時會花一塊錢買四個鹵雞翅膀,回到家裡和葉蓮子一起下小酒。那時候錢還不毛,一塊錢能換四百個銅板,買一盒大嬰孩香煙才二十個銅板,也就是五分錢。麵粉四五塊錢一袋,一桌說得過去的酒席也不過六塊錢,檔次再高一點的八塊或十二塊。 那麼這一塊錢四個的雞翅膀,該算是精品了。 到家之後,先到包天劍師長家裡打個照面,看看有什麼事情要辦。 常常是沒事可幹。 包師長不是到二十九軍宋哲元軍長家裡打麻將,就是和東北軍騎兵軍王副軍長到東單舞場跳舞去了:那時他們誰也不知道,這個舞步極佳、風流倜儻、後來犧牲在重慶渣滓洞裡的王副軍長是共產黨。誰知那夜夜笙歌、釵光鬢影、滿場飛舞不是個伏筆?反正包天劍在解甲歸田脫離東北軍後,又於一九三七年帶著顧秋水奔赴延安,王副軍長功不可沒。 既然包天劍那裡沒事,又住得離東四牌樓很近,晚上更是常到那裡吃個小館,逛逛商店。 脫下了軍服的顧秋水,急需幾件長衫和棉袍。 葉蓮子也說:「結婚時候做的衣服都太漂亮了,平時不好穿,不如做幾件一般的布衣服。」 他們就在東四牌樓的東升祥綢布店,買些素花布或印度綢,就手在商號裡加工,也不必另找裁縫。頭天訂貨,第二天就能交活兒。 舊曆年到來之前,顧秋水還給葉蓮子做了一件駝色的厚呢大衣。 葉蓮子常對吳為提起那件大衣:「我在北平的時候,你爸爸給我做過一件大衣……駱駝毛的。」有時又說成是安哥拉毛的。不論駱駝毛或安哥拉毛,都很不確切。這件大衣後來丟失在香港。丟失的過程,顧秋水和葉蓮子的說法不一。葉蓮子穿著這件大衣,和顧秋水一起度過了他們最後一個舊曆年,也可以說是葉蓮子一生中最後一個舊曆年。以後的幾十個舊曆年,除白帆的兒子楊白泉打上門的那一年為她略添氣氛之外,其餘皆窮苦孤零,乏趣可陳。那是大年初一的早晨,雞鴨魚肉,葉蓮子一樣不落地置辦齊全。雖然她們誰也沒有那樣大的胃口,而且還,買了蠟燭。能張羅這樣一個像樣的年節,是為難得。幾十年啦,好不容易熬到吳為當了作家,有了稿費,可以置辦年貨的日子,從前她就是想張羅也沒錢哪。她殺了雞鴨,洗淨,用塑料口袋裝好,吊在廚房窗外凍了起來。魚剖了,水控幹,煎了出來。餃子餡也剁了出來,忙活得像是人丁興旺,一大家子人在等著似的。又蒸了一籠屜豆包,用剪刀在豆包上剪出毛刺,還用兩顆紅小豆按在捏出的尖嘴上方,活脫一個小刺蝟,接著又做了小耗子、小兔子……「姥姥,您做得真像。」 「你說吧,你還想要個什麼?」 「乒!——乓!——」又一個二踢腳在她們的窗前炸開了。禪月捂住耳朵,「哎呀,嚇死人啦!」 葉蓮子往窗外看看,一院子小孩在放炮,「別出去啁,淨放炮仗,看崩你的眼睛。」 走廊裡是迎來送往的嘈雜聲,「給您拜年了,嘿,過年好!」 「好,好,大家好!」 有人敲門,葉蓮子覺得奇怪,誰能給她們拜年? 開門一看,門外站著一個年輕、孔武、面色烈戾的男人。她顫顫地問道:「請問,您找誰?」 楊白泉把她往旁邊一扒拉,對著閃開的大門問道:「吳為在不在家?」 吳為一聽找她,趕緊迎了出來。一看是張沒有見過而又不善的臉,就先害了怕。因為不自量力地參與了為胡秉宸討說法一案,早就聽說有人要來硒她的家,先就矬了幾截,忙問:「請問您是哪個單位的?」 他沒有回答吳為的問話,只是站在門外厲聲說道:「找的就是你。我警告你,你要是鬧得我家破人亡,我就讓你們家吃不了兜著走!」他拿眼睛掃了掃吳為和葉蓮子,還有在吳為身後探頭探腦的撣月,算是向她們老少三代女人一一分發了告示。 不論吳為,還是葉蓮子,還是禪月,即刻明白了來人的身份。公寓樓梯上川流不息,來往拜年走親戚的人等也停下了腳步,等著給那年節再添一份熱鬧,何況吳為本就是個聲名狼藉的女人。 葉蓮子一看圍觀的人越來越多,就明白了這是楊白泉精心設計的時間和地點,趕忙在嚇得失去血色的臉上推出一個微笑,勸讓著:「請進,請進。」 可是楊白泉橫立門口,睨了她一眼,完全沒有挪動的意思,兩隻眼睛如兩把剛剛磨好的快刀,剁肉似的剁著吳為。 葉蓮子希望儘快躲開這個毫無隱私可言的門戶大敞之地,就去攙扶楊白泉的胳膊,「有話請進來說。」 楊白泉把胳膊橫裡一掄,就把葉蓮子掄了個趔趄。她那老邁的身軀哪兒禁得住這種胳膊,身子由不得向右側一傾,斜倒在右側的牆上。幸虧有牆接著,不然非被這一胳膊掄倒在地不可。 禪月趕緊走出大門,攙扶起葉蓮子。 楊白泉好像沽了一手髒土,拍了拍手,從容穿過圍觀人群,揚長而去。 葉蓮子一關上大門,眼淚就下來了。 撣月說:「他這是欺負咱們家沒人,我要是個男孩子,非給他一嘴巴子不可……胡秉宸要是個男人,就該站出來承擔責任。他既不出來承擔責任又拖著你不放,是什麼意思?這種男人就是跪在腳底下求我,我也會把他一腳踢開。他應該找自己父親算帳,問問他父親:『你為什麼在對吳為進行一番道德教育之後,又去追求她?』對他父親說:『你要是重新把人家老少三代推進火坑,毀了人家-一家三代的前程,我就把你那虛偽的面具公佈於眾!』憑什麼找咱們鬧騰!」 葉蓮子覺得一下子又跌回社會的底線,撲通一聲跪在地上,老淚縱橫地央告吳為:「吳為,吳為,你願意愛誰,媽從不管。可這一次媽求你了,看在禪月的分兒上,別再和胡秉宸來往。為你過去的錯兒咱們受了多少年歧視,現在好不容易才成了受人尊敬的作家……這個身翻得多麼不易。現在又一個跟頭栽在胡秉宸身上……禪月是個好孩子,她不該再跟著你受世人的白眼兒。媽給你跪下了,磕頭了,行不行?」 她花白的頭顱,在水泥地上磕得噔噔響。禪月忙去拉她,「姥姥,姥姥!」可是此時此刻葉蓮子力大無窮,像要瘋了的樣子,一急之下,兩眼立刻蒙上一層白霧。白霧蓋住了她的黑白眼球,那雙眼睛立刻變成了兩個灰色沒有哇命的空洞。她又一把拖禪月跪下,「來,跟姥姥一起給你媽磕頭,讓她為你想想:」 吳為也趕緊撲通一聲跪下,禪月抱住葉蓮子,「姥姥!——姥姥!——」她們三個人就這樣跪在地上,哭成一團。「媽,我不是不聽您的話,他現在的處境太難、太難,真是四面楚歌。白帆雖是為了整我,可她聯合的都是與胡秉宸政見不同的,還有那些因為各種矛盾和他糾纏不清的人,動用的是當今最有殺傷力的關係……想從我這裡打開缺口,目標沖著胡秉宸。他又病成這個樣子,命都難保,怎麼反手?……這種情況下,不要說把他交出去解脫自己,就是離開他,良心上也說不過去……」 即便這種時刻,吳為還喪盡天良地想:楊白泉的背影,多麼像胡秉宸啊!為此她真想再看那個楊白泉-眼。 葉蓮子一聽白帆的後臺那樣偉大,更害怕了,「聽媽的話,放手吧,他都頂不住那些壓力,你一個平頭老百姓就能頂住?你也不想想,要是你有個三長兩短,媽媽年老體衰,禪月還沒成人,丟下我們一老一小,誰又能來管我們呢?」吳為無言以對。她何嘗不曉得厲害。面前是一台巨大的天平,一頭是一家老小的前途,另一頭是胡秉宸,她必得決定取捨,必得毀去一頭,沒有調和可言。若選擇胡秉宸,禪月和母親又得重新落人任人輕蔑的低賤生活。 對她是活該,因為她愛胡秉宸。可是年邁的母親和剛綻開兩瓣芽苞的禪月為什麼要為他受苦?要是棄他而去……他總是說:「你不能跳出去,你要是跳出去,我就要死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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