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 |
四六 | |
|
|
4 然而吳為出生的那個早晨,卻有一種透明的質地。 那時候,他們住在北平東四七條後面的一條胡同裡,三間朝北的房子。吳為就是在盡裡頭那間房子裡出生的。不論如何,盡西邊靠裡的那間屋子,在這個不該被如此簡化處理的生產過程中,可能會給首當其衝的人一點安全之感。 顧秋水沒有把葉蓮子送到醫院去分娩,而是把助產士請到家裡接生。倒讓吳為在幾十年後舊地重遊,更多一番欷欺。 半個多世紀過去,胡同早已易名,而胡同裡的房舍也像住在這胡同裡的人一樣,老子、死了、搬走了,更有新人不斷出生。 偏偏她出生在那兒的一溜房子,舊貌換新顏地翻蓋成機制瓦房。但院子裡那棵槐樹還在。 世事變化再大,那塊地界下,也一定滲著葉蓮子的血。院子裡的槐樹也好,雜草也好,難道不會因此更加繁茂? 5 顧秋水很快捧了一捧紫藤回來,插在一個玻璃瓶子而不是花瓶裡。那時候他們還沒有花瓶。 貧窮而又不甘簡陋的人,差不多都有因陋就簡營造氣氛的能力。系藤是從一牆之隔的包天劍師長家折來的。包家的院子像北平有錢人家的院子一樣,自然少不了花廳、金魚缸、假山石;藤蘿……卻沒有書香門第或傳家已久的大戶人家的氣派——比如說胡家的格局和韻致——比較地脫離不了暴發的一覽無餘。自公元一一五三年(貞元元年),金代海陵王遷都燕京,使這個城市成為一代王朝之都以來,虜經元、明、清,幾百年帝王之都的修煉,一個出身於外省「鬍子」的人,很難在這裡展開手腳,更難以融人這個城市拿腔拿調、大氣悠閒、欲擒故縱、有根有基、有恃無恐、伸縮自如、榮辱不驚、旁若無人、沒有目的或不必有所目的的內底。 不論在大街上或是小胡同裡,碰見一個走路輕飄、眼神灑脫、哼兩口京韻、提溜一個鳥籠子的人,恐怕都比這位包將軍有來歷,有學問,有講究,見過場面。見過場面倒也算不了什麼,難的是不論什麼場面,都能應對得讓人挑不出禮兒來。 更別看他一身落魄,沒有正當職業的樣子,家裡喂雞的食槽可能都是缺了蓋的、大內宮女們冬天焐手的手爐子。一根綠豆芽也得掐頭去尾,只吃中段…… 這樣一個歷盡滄桑、自尊自貴的城市,已經刀槍不入。不論外省人如何奮發、進取,恐怕還要經過幾代「換血」的努力,才能融人這個城市。 顧秋水和葉蓮子住的那個院子沒有紫藤,只有一棵北平哪怕最簡陋的四合院裡都可能有的槐樹。夏天的傍晚,他們像所有的北平住家戶那樣,在槐樹下喝過小米綠豆粥、乘過涼、搖過蒲扇或羽扇,和以賣小線為生的房東楊大哥楊大嫂聊過天……在葉蓮子懷孕的初期,還在那棵槐樹下喝過從沿街叫賣挑子上打回來的豆汁兒。女人在妊娠期間的口味奇特而無由。葉蓮子這個東北女人,卻喜歡上這道典型的北平風味小吃。 顧秋水得空也陪她到隆福寺去逛逛,或在小攤上喝碗豆汁兒。顧秋水不喝豆汁兒這種東西,寧可買些下酒的小菜帶回家,他有東北男兒的大刀闊斧。把葉蓮子安排在豆汁兒攤前的小凳子上坐好,就到別處轉轉,讓葉蓮子慢慢享用。他不煩不躁,得意地感受著一個男人能給女人製造歡喜的自信。 在如何對待、寵愛女人的問題上,胡秉宸和顧秋水都是惜墨如金。他們深知,迷戀中的女人多有一兩撥千斤的能力,並天生具有文學創作的潛質,自己就會往下編撰更多的情節。 可不是,想著丈夫就守在不遠的地方,沉靜如葉蓮子者也不可遏制地張揚起來。 被硬毛刷子刷得戧著白茬的矮桌,賞心悅目。豆汁兒上冒著又酸又甜的熱氣,就著新烙的殼脆裡熱的芝麻燒餅,咬一口就露出像是摞著一二十層綿紙那麼鬆軟的餅心。燒餅裡夾著酥脆、一咬就成粉末的焦圈,還有小醬瓜、涼拌芹菜等佐吃小菜……她最喜歡的是切得粉絲那麼細、滴著幾滴小磨香油的醃苤藍絲,真比山珍海味還讓她中意。 在顧秋水的陪伴下,葉蓮子隆福寺喝豆汁兒這一節,多少是出自喜好,多少是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的描寫? 後來吳為到南城專營北京風味小吃的飯館喝豆汁兒,想要繼承母親念念不忘的這一嗜好,也不知是沒有了彼時的手藝,還是她的口味異于葉蓮子,根本無從體會豆汁兒的妙趣、吳為沒有出生之前,他們也常去北海公園,走累了就在雙虹榭、濠濮澗那些茶座吃吃茶,所費不多,又很時尚。 不大的方桌上鋪著雪白的桌布,擺四碟乾果。葉蓮子悄悄掀起桌布,下面不過是一張藤制的桌子,可是鋪上一塊白布,立刻就不同凡響。從此她認定了桌布,哪怕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比如說在零孤村,她也會在破桌子上鋪塊白布。白布雖破,卻洗得千乾淨淨,熨得平平整整,那是一種品位。品位不那麼勢力,有錢可以講,沒錢也可以講。 「您二位晶點兒什麼茶?」「香片兒吧。」顧秋水說。自然是香片。龍井什麼的是胡秉宸那種人家喝的。 也就是在北海的茶座上,他們才偶爾喝點茶。平時家裡來了客人,葉蓮子就到茶葉鋪那櫃檯前靦腆地一站,買一兩「高末兒」。店夥計也不因為買的是「高末兒」就有什麼不悅,「您用點兒什麼?」或是「沒合適的?沒合適的您就先隨便瞧瞧!」照舊前後迎送。那一兩「高末兒」買回來之後,能用很久。 「高末兒」像是葉家的「看家菜」,日後吳為獨自撫養禪月的日子裡,也是一兩「高末兒」接待來客。直到她有了稿費收入,才把「高末兒」改為茶葉。 夥計把沏好的茶端上,順手把包茶葉的、上面印有綠色商標的小紙,疊了個三角,往壺嘴上一套,「您二位來點兒什麼點心?」 顧秋水問葉蓮子:「你喜歡什麼?」 葉蓮子羞澀地笑了,從小習慣的是他人的白眼而不是他人的殷勤。那日子雖已遠去但尚有餘悸在心,而且她不在意吃什麼,只要跟顧秋水一起,在風景如畫的北海公園坐坐就是完美。 她說:「隨便。」顧秋水點了仿膳的栗子面小窩頭、肉末馬蹄燒餅和漪瀾堂的雞絲湯麵。 禪月小的時候,葉蓮子如果帶她上公園,必定是北海公園,最後還要在茶座上坐一坐,才算盡興。即便到頤和園,也忘不了茶座那個節目。 不論吳為或是撣月,都不能理解葉蓮子對北海公園、對公園茶座這份非同尋常的眷戀。 他們吃著、喝著,或是聽蟬,或是觀景,就是沒有話說。 逆來順受的童年,扼殺了葉蓮子表述的能力,年深日久之後,她甚至中了逆來順受的毒.把表述等同了花言巧語。 不善言笑,更不要說調笑,早早就為她的失寵埋下了伏筆。只讀過小學的葉蓮子怎麼也不明白,曾說過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便矢志不再娶的頤秋水,有一天竟會那樣說:「你是漂亮,可我就是不愛你這個瓷美人兒。」 其實顧秋水日後的女人,哪個和他也沒有共同語言。葉蓮子只是沒有表述能力而已,而他後來的女人,簡直就是肚子裡沒貨。 所以顧秋水,或是說男人,果真需要一個有共同語言的女人做妻子嗎?從胡秉宸後來的實踐也很難得出這樣的結論。可能正是因為他和吳為之間有太多的共同語言,反倒讓他不好受用。除了做愛的時刻人們希望身上的遮蓋越少越好,而在其他時間,最好還是有所包裝。 不過顧秋水在三四十年代,就能使用這樣一個相當領先、超前的理由與一個女人分手,胡秉宸則是到了七八十年代,才以此作為與白帆分手的緣由。 秋天傍晚,估摸著顧秋水快下班的時候,葉蓮子就到乾果店去,像那個時代的女學生一樣規矩地站在店汀口,瞅著店夥計揮舞著平鏟在大鐵鍋裡翻炒栗子。鐵鏟和栗子在粗沙裡刷刷地響著,直炒到一個個栗子通體紅紫發亮。等夥計過了篩,她就稱上半斤剛出鍋、熱呼呼的栗子捧回家,掖在被窩裡焐著,靜等顧秋水回來一起享用。或是到附近隆福寺廟會上買點通縣張記鐵蠶豆。老張家的鐵蠶豆又香又酥,那馱貨的小驢毛色黑亮,腦門兒上還墜著一朵綢子紮的大紅花。 |
|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