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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有小保姆呢。」但是為了做愛,胡秉宸卻不怕犧牲。當然他也不會貿然從事。他懷疑吳為的汗液也可能帶有結核菌,便與她身體儘量減少接觸,再加上雙層避孕套的防護,可謂萬無一失。所以在吳為得了輸卵管結核之後,他們做愛,就像在科學實驗室進行嚴格的科學實驗,或在手術室進行外科手術。自吳為和胡秉宸結婚伊始,就停留在一部歌劇的序曲而無法進入正劇的做愛狀態,到了那時,就徹底失去了進入正劇的希望。看到胡秉宸低著頭搗鼓著他的避孕套,吳為放了心,猜想自己可能躲過這一關。果然,還沒等他戴上第二個避孕套,形勢即刻大頹。

  但是每一接觸吳為的身體,胡秉宸還是禁不住發出一聲久早逢甘霖的喟歎,但也不失時地閃過一些盤算。隨著和白帆以及舊日生活的修復,與吳為熱戀時被他糞土過的一切,也被他一一拾回。與吳為的結合,到了此時,已被他重新定位為對自己幾十年修煉以及他那個階層的背叛。難道他不應該盡興品味一下這具胴體,並使這個品味發揮到極至,否則豈不辜負了那個不惜血本的背叛?

  而吳為又何嘗沒有背叛胡秉宸,背叛自己的諾言?

  婚後,胡秉宸從未得到過他期待於她的纏綿,她的舉案齊眉只能說是一種優質服務。她以為自己的絕對忠誠就:能夠等同、頂替女人對男人的情愛、性愛,就足以說明她是個信守婚姻合同的人(她甚至因此而自豪),就有資格讓胡秉宸萬無一失地候在一旁?很像是一種報復。胡秉宸不明白他壯烈犧牲、費盡周折弄到手的,卻是白帆老年時代一個相似的拷貝,至少青年時代的白帆還是知情知趣,淋漓盡歡。

  吳為在床上的表現也越來越顯得居心叵測,雖然盡職盡責得無可挑剔,卻難以讓胡秉宸盡性盡歡。她陰冷地眯著眼睛,像一部X光機,無師自通地透射著、剖析著、觀察著忙於行動的胡秉宸,反反復複回放著與胡秉宸那部關係長達二十多年的影帶,並得出那樣令人毛骨悚然的結論:只有在這個時候,胡秉宸才是屬￿她的,專心的(而不是忠誠的)、癡迷的、沒有間隙的、可知的……

  不知可否推及所有的男人,只有在這個時刻,他們才屬￿和他們做愛的那個女人?

  等這個過程了結之後,胡秉宸馬上就會變得拒人千里、無法溝通、無法把握,重新成為一個面具,一個屬￿任何女人而偏偏不是屬￿她的男人。隱約中她冷酷地、不光明地想到,在與胡秉宸的關係中,她也有勝利的時刻,比如此時,至少她能揭下他的一層面具,明白他的盤算,永久地佔有了別人不可知的、這種類似他「初夜」的時刻。因為,沒有哪個女人在與他做愛的時候,會成為這樣一部X光機。

  這樣恐怖的做愛氣氛,除非在三級恐怖片裡,恐怕舉世難尋。而吳為就像那片中的女鬼。

  胡秉宸果然是男中豪傑,除他,試問天下男人,誰敢和這樣的女人做愛?

  說到面具,吳為自己就不戴嗎?她和胡秉宸的差別,不過是多少、優劣之分,並沒有原則上的分野。每當胡秉宸的老戰友議論吳為嫁給他是為了錢時,胡秉宸卻從不向他們解釋,他根本沒有將他的工資交給過吳為,他們的生活開銷也大部分靠她的稿費和工資;可吳為又不願開誠佈公地和胡秉宸談一談她對這種虛偽、算計的輕蔑和不甘,生怕一談錢就毀了她的清高,又擔心這樣赤裸地談錢就等於打了胡秉宸的臉,他們的婚姻就不僅是風雨飄搖,而是龍捲風橫掃……她像夾在鉗子裡的一枚胡桃,在面具和切實利益的選擇中掙扎得很苦。在這個掙扎中,她不但顯得十分惡俗,而且瑣碎、低劣、小家子氣。不像有些人,即便算計,也算計得黃鐘大呂,如此,她有什麼資格對胡秉宸的面具說三道四?

  面對詭訛多端的各類群體,面具又該是何等的必須,她又有什麼理由對胡秉宸的面具說三道四。

  何況有一次胡秉宸還是很給她面子,當著芙蓉的面,看也不看,順手把他的工資往她面前一推。冥冥中好像有人指點,她當時的反應可說是發揮超常,居然置老戰友們的議論于不顧,毅然接了過來。那真是再好不過的一個道具,讓她可以在芙蓉面前證明或是扮演她還是這個家庭的女主人。雖然芙蓉走後,她又不著形跡地把工資還給了胡秉宸,但還是非常感謝他給她的這個機會,甚至有個鏡頭在想像中活靈活現地出現:身後靠著一張桌子,右腳在左小腿前繞過,腳尖點地,微微仰著頭,悠悠地吸著一支煙,另一隻手閒散地撐在後面的桌子上,而不是抱在胸前。抱在胸前身體就會前傾,那種形態通常用於琢磨而不是優越,而且是一種不過分的優越。

  一上飛機,她就把胡秉宸讓她帶出的軟盤掰碎,扔進了飛機上供嘔吐用的紙袋。她甚至不曾為她浪費的時間感到些許惋惜。

  幾十年青春都白白消耗了,這一點時間又算得了什麼?

  再說,期秉宸那裡不是還存有一個備份軟盤?他只是無法借她女婿之手,在國外替他出版那本書了。

  雖然胡秉宸那裡還存著一個備份軟盤,吳為還是下手太狠。她掰碎的何止是那個軟盤?她掰碎的是胡秉宸幾十年思想結晶啊。聽著軟盤「嘎巴、嘎巴」的脆裂,吳為高興得真想跳起來在機艙裡尖叫,真想擁抱機艙裡的每一個乘客……可她極力控制著自己,雙肘緊抱,雙腿上蜷,將身體縮成一團,反反復複對自己說:「我不能那樣做,我不能那樣做,否則別人就會以為我是瘋子。可是我不是瘋子,我很正常,很正常。」同時心裡又卑瑣地想:胡秉宸,胡秉宸,你就接著慢慢抄錄那些報刊、書籍吧。

  她笑了起來,這難道不是對坑害他人的人一個最好的回答?現在,胡秉宸是鞭長莫及,再也不能強制她幹這檔子事,也不能讓她不能按時啟程了。她解放了。解放了。

  解放了——

  她不停地笑著,左右鄰座奇怪地打量著她,可她還是止不住地笑。

  她扭過身去,把腦袋攮進舷窗和靠椅間的那個死犄角,更加暢快地笑著。好久、好久她都沒有這樣笑了。她笑啊、笑啊,不知笑了多久,突然腦袋往座椅的靠背上一仰,立刻睡著了,在到達目的地之前一直沒有醒來。

  2

  葉蓮子的眼底,永久性地拷貝下顧秋水那個雙膝跪地的形象,特別是他眼睛裡的一泡淚水,也保留著乍聽這句話時那蝕骨銷魂的感覺。這感覺支撐著她日後望穿秋水的日子,也使她在回首往事時,不斷確認婚後那兩年多,是一生中最為幸福的日子。當她晚年不止一次說到這段幸福生活時,讓吳為非常氣餒。

  吳為一輩子都以為,惟有她和葉蓮子,才是這個險象環生的世界中相依為命、須臾不可分離的至愛。她雖然沒和葉蓮子正式討論過這樣的問題,但她認為葉蓮子肯定也是這樣想的。

  這一生吳為經歷過多少「最後只剩下自己」的時刻,只因為有葉蓮子的相伴才闖了過來,沒想到在她們今生情緣將盡的時候,葉蓮子卻這樣說。

  每每聽到這些,吳為就像是被最後拋棄,並被這拋棄擊垮似的,顯出一蹶不振的樣子。

  3

  將吳為出生伊始,就睜著一雙黑黝黝的小眼睛,對葉蓮子許下的那個願——「媽,我是為你才到這個世界上來走一遭的」,完全說成是義無反顧,也不儘然。誰能說她的義無反顧不是對既成事實的鋌而走險?

  誰知道她是否盤算過,她將為對葉蓮子許下的這個願付出什麼……

  從她生下一個多月就來了一次幾乎致命的無名高燒,就可以看出她的不甘。直到成年以後,她總是無端生病,無名高燒,像她那些沒有成活的舅舅或姨媽那樣,總在伺機以動,時刻準備回到來處,讓身陷困境的葉蓮子更是難熬。不論吳為是義無反顧還是鋌而走險,葉蓮子都沒能解讀,這個剛剛出生的嬰兒,為什麼大喊一嗓子之後,就不再像別的嬰兒那樣只管一味閉著眼睛啼哭,而是一住嘴就睜開眼睛,並且定定地望著她,好像一出生就認出她們本是舊時相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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