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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胡秉宸常常對吳為說:「我這一生有過多少千鈞一髮、獨人虎穴的時刻,可都沒有被國民黨抓住,原因是嚴格。」

  她對小保姆的智商大為驚訝,又暗笑胡秉宸這個資深的「老克格勃」,卻讓一個小保姆輕而易舉地破譯。

  如果不是小保姆的智商讓人驚訝,就是胡秉宸對吳為已經到了簡直不必隱晦、正大光明地拿她不當事的地步了。就是這樣,很長時間內吳為也沒有開竅,還高興地說:「可能他們為芙蓉申請房子,準備她結婚用吧。」

  芙蓉一直在等一個有婦之夫,雖然從二十歲等到四十多歲,如果有情人終成眷屬也還是可喜可賀。小保姆的判斷是正確的,胡秉宸和白帆不願住在胡秉宸和吳為住過的房子裡,新人、舊人地換來換去,難免不招致左鄰右舍的議論。

  吳為的不肯人彀、不肯提供方便,讓急於離婚又不肯承擔責任的胡秉宸惱恨在心又不便直說,只好加緊製造離婚藉口。他相信,逼到吳為受不了的時候,自然就會先張開嘴。所以他在製造離婚藉口時,難免摻雜著洩恨、報復的殘忍。但也不能因此指責他對吳為心太狠,哪個急於離婚的人受得了無窮無盡的等待?想當初,胡秉宸不也為了吳為,這樣對待過白帆?這叫一報還一報,吳為沒什麼可說的?

  到了後來,吳為總算明白他們這一場婚姻到了頭,町她還是說:「你和白帆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就是搬到一起住,我也是一個沒看見,但是離婚沒門兒!」吳為不同意離婚,並非完全出於對胡秉宸的愛戀,而是明白,一旦同意離婚,她就會因為比胡秉宸年輕、有錢,因為那道德敗壞的「前科」,掉人一個已經設計好的陷阱。只有她掉人那個陷阱,胡秉宸和白帆才可以從容地面對社會輿論。

  當然,她最後還是讓一生中樁樁件件都能如願以償的胡秉宸,如願以償地和她離了婚,根據已往的經驗,如果不聽從胡秉宸的旨意修改文件名,他准會生髮出一個讓她明天不能按時啟程的主意。好比那年去國外領取一個文學獎,他就假裝生病發燒,使她幾乎不能成行。

  吳為對胡秉宸的坑害只好佯作不解,繼續推託,「我實在太忙了,能不能讓芙蓉替你打?她那裡還有一台電腦。」「不,這對芙蓉太危險了。」胡秉宸不容分說地拒絕了她的請求。

  多少次她都想衝口而出:「難道對我就沒有危險?」可她必須隱忍。再說,她怎麼好意思和自己的丈夫「刺刀見紅」?

  何況這還談不上危險。要是真有危險,不要說在她和芙蓉之間做個抉擇,就是在她和他之間做個抉擇,恐怕也得先把她推出去賣了。做了多年「宰相門中的媳婦和二晶侍郎夫人」的吳為,仍然是俗人一個,這種時刻,更是不能,免俗地算計起來——當年為使胡秉宸免于對手的傾軋,為他擔待了多少罪名,遭受了多少迫害?

  難道這就是他的回報?

  她直挺挺地坐在電腦前,卻眼睜睜地看著另有一個吳為,捂著心口在地板上疼痛難忍地翻滾。

  「時間不多了,你趕快把文件名換了,繼續打。」吳為只得拾起掉在地上的心,把它塞蹲破了膛的胸口,又把裂開的胸口往…『起拽了拽,掖了掖,撐起脊樑,換一個文件名,繼續往下打。

  胡秉宸一『看新換的文件名,又不高興了,「你怎麼把文件名換成了『西門慶』?這也太不鄭重了。」

  「『西門慶』有什麼不好,是一種非常安全的顏色對不對?」她隱忍著心痛、驚悚,悄聲分辯道。

  直到深夜,那份工作才告結束,當她把一個備份軟盤遞給胡秉宸的時候,他卻不急著接手,說:「等一等。」她不懂,十萬火急的他,怎麼又不急了?原來他去找來一雙手套,把那手套戴上後,才來接她手裡的軟盤。原來他是怕軟盤上留下他的指紋!

  吳為不可遏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你真是沒有白乾多年的地下工作!」胡秉宸申斥說:「別笑了,別笑』了。現在夜深人靜,人家聽見會奇怪的。」

  她看看自己赤裸的雙手,越發不怕別人聽見地高聲說道:「你怎麼沒想到讓我戴上一雙手套?你怎麼沒想到讓我戴上一雙手套?」當夜,胡秉宸還不失時機地和吳為做了一次愛。

  這是他們幾十年關係中,具有非常意義,更應載人史冊的最後一次做愛。

  雖然他們各自心懷鬼胎。

  彼時,胡秉宸和白帆已如願以償地把他和吳為住過的這套房子換了一套新房子,已經非常具體地在和白帆醞釀如何開始他們的新生活。芙蓉也正在為他何時、以什麼藉口,向吳為發動離婚獻計獻策。

  而他卻無法揮去對吳為的一絲留戀。說一絲也許不夠,還應該說不少。他對和吳為的離婚也不是沒有猶豫,雖然在芙蓉奚落、鄙夷他的猶豫時,從不肯承認這-點。

  他還想到,當吳為回來的的侯情況就會大變,他們再不會有肌膚相親、睡在一張床上的可能了。胡秉宸難免心生惜別之情,而且這也算是和吳為的一種告別。

  這次做愛,更是他這一生和女人關係的徹底了結。他思忖著,和白帆重修舊好以後,他們的關系結構不可能像和吳為這樣鬆散,他是再不可能有機會親近別的女人了。

  過河卒子吳為,終於在「舍車馬保將帥」的戰略上,不但明白了她與芙蓉的地位,也明白了她在這個家庭中的地位,又在體味了明目張膽、無須遮攔,故而連「自私」這個詞匯都不足以說明其殘酷程度的「手套」事件後,緊接下來的這個做愛項目,將要她付出多大的努力和堅忍。

  到了現在,她對胡秉宸的所謂「愛」,是不是應該很清楚了?

  不過她還有一個藉口,可以作為推辭的理由:「醫院不是說我患有輸卵管結核嗎?我擔心會把結核傳染給你。」

  既然胡秉宸如此看重這最後一次做愛,凡事又那樣胸有成竹,這種理由怎能攔得住他?

  「我戴避孕套就是了。」

  吳為再次掙扎了一下,「可能戴避孕套也不行。」

  「那我就戴兩層。」

  這個遠離口腹傳染渠道的輸卵管結核,不但使胡秉宸吃飯時要與她分用碗筷,就連分用的碗筷,使用後也要煮上幾十分鐘消毒。

  記得她住傳染病醫院期間,他到醫院看望,詫挲著兩隻手站在病房地當間兒,哪兒也不敢沾,生怕傳染上結核,更不要說在她的病床前坐一會兒。那樣摣著手站著,對一個生活舒適的人,真是很累、很累,也難怪他只站了十多分鐘就匆匆離去。

  但她還是相當滿意,想想當初,在那漫長、空守一腔情愛等待他的日子裡,多少次生病住院,他還不能到醫院來探望她呢。同病房的人懷疑地問:「這是你丈夫嗎?」

  「是呀。」

  「他嚇成這個樣子,還怎麼照顧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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