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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也許他早該著手。不過除了謹慎還要等待時機,只可惜這個時機來得太晚,而且他還不能肯定自己果真沒有錯誤估計形勢。即便現在他還得留意,不要在這人生最後一搏中折進去。他一直沒有忘記四十年代他那個關於「南北朝」的發言。

  反過來說,搶先爆炸很可能引來殺身之禍,結果還是不能成事。就像那個反對經院哲學的布魯諾,還不是被宗教裁判所燒死了事,誰又能為他證明對錯?綜觀天下,能掌握恰當其時這個火候的有幾位?大部分是殺頭的下場。

  只是,有過多少這樣的先例,謹慎的結果是錯失良機,是的過境遷,最後只落得痛惜幾十年或一生心血白白流失。而胡秉宸自己也需要一個「過程」。

  胡秉宸在經歷過一生的驚濤駭浪之後,晚年卻感到了極度的迷茫。

  特別在和不受那些歷史成見束縛的吳為糾纏在…-起之後。那個不曾有過土地、資產、破產、新舊官職以及那些歷史偏見束縛的吳為,思維方式隨意而飄忽。不經意中,或有石破天驚之語,擊中他那多年的疑惑。她的思維方式,裹挾著她的愛情,颱風一樣衝擊著他的過去,衝擊著他的猶豫、彷徨和計較……難怪他的老戰友們說,他受了吳為修正主義、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毒害,從政治到思想感情全面墮落,沒有保持住晚節。

  但也不必為胡秉宸惋惜和歎息,墮落與脫胎換骨有本質上的區別,除女人失節(特別是他們那個階層外的女人)絕對不可饒恕外,對其他一時難免的墮落,只要知過而改,老戰友們的態度,還是相當放達的。

  此外,他決心成書的時間,也不是不值得研究。也許是「無巧不成書」,這時間恰恰是在一場因他技藝稍嫌稚嫩,以及為堅持一定操守而不得不遭人暗算之後。包括他和吳為的關係,從調情轉向愛情,也發生在此之後。

  ——般說來,大徹大悟,常常發生在徹底的失落之後,可以看做一種物極必反的現象」

  也許還有另一個求證的途徑。比如他在得知朋友于一九四三年被「搶救運動」的一粒槍子兒送±黃泉之路以後,隨即對跟隨他多年的一個地下工作人員說:「雖然我很瞭解你,但如果組織上說你是特務,我也會馬上槍斃你,絕不手軟廠——當然,這也不妨看做是對一種理想的忠誠。

  吳為竟然這樣評價他的書!特別是她把下巴往那些報刊書籍上的輕浮——擺,擺出了多少不屑?這不屑怎樣地侮辱了他!不僅侮辱了他,還侮辱了他幾輩子攢下來的自信、自尊、自傲,還有他的德操。

  他是那種貪生怕死的人嗎?!

  有時還算善解人意的吳為,怎麼就不能懂得他這一番掂量?

  他研磨、追索了多年也折磨了他多年的心事,就被吳為這樣不負責任地做了了斷,這和否定他的一生有什麼區別?

  她下手怎麼下得這麼狠?

  此時此刻,胡秉宸無限懷戀地想起白帆對他五條件的崇拜,可是白帆的崇拜又崇拜不出什麼名堂,也就等於沒有崇拜。吳為倒是能崇拜出名堂,他卻越來越難讓她發出一聲讚歎。甚至幾年前最後一次報告的立論,也被她毫不留情地推翻,曆是由她捉刀,才換來最後一聲喝彩。面對聽力(熱烈的喝彩,難免不興奮地頷首、揮手、微笑……可是他突然僵在那裡,這喝彩是屬￿他的嗎?不,那是吳為的。他頭一次不自信地想,他是誰?他的位置在哪兒?他想起那個娶了穆桂英的楊宗保。

  不過吳為的話又不無道理……難道就此罷手?

  他不甘,他真的不甘。

  他恨吳為不再像從前那樣為他「時刻準備著」,急他所急,難他所難。只要他…『聲令卞,巴不得為他赴湯蹈火。

  瞧她那無關痛癢的樣子!

  而過去,哪怕他的一聲咳嗽也會讓她坐臥不安,吃條魚也得把魚刺替他一根根先挑出來;臨睡之前把急救藥剝好放在床頭櫃上,生怕他的心臟不適,措手不及……更不要說這等至關重要的大事。難道這就是那個像叭兒狗一樣,總是用一雙巴巴的、望著主人的目光望著他的女人嗎?

  哪怕她來個晴變,也不會讓他這般心痛入骨。這個看上去毫克心計的女人,原來這樣沒有人心!

  胡秉宸實在不該這樣痛恨吳為。他的問題是到現在還不想接受這樣一個現實一個人不可能永遠處在巔峰狀態,總有不能那麼從心、不能那麼所向披靡的一天。對波瀾壯闊了一生的他來說,這真是一個很難處置的轉折,很難將息的時刻。

  「不行,你非得給我改過來不可。」他堅持道。既然胡秉宸這樣多慮,對她也肯定戒備有加,她又何必多事地替他承擔這份重任?便推託道:「明天我就要上飛機了,行李還沒收拾呢。」

  「我就是要趕在你走之前把它打好,帶到國外。用你那個洋女婿的名義——千萬不要用你女兒的名義,不然有關部門一查還會查到我的頭上——想辦法把這部書出版,再讓他發回國內。那樣,誰也不會想到這部書是我寫的了。」

  吳為驚悚地停下打字,這個算盤打得實在太精,也太無情無義了。

  即便禪月已經不是中國國籍,即便胡秉宸認定這部書肩負著重大的歷史使命,胡秉宸也不能這樣坑害她的家人。她心中暗暗對女婿說:親愛的,親愛的,你萬萬不會想到,在遙遠的中國,有一個你永遠不可能一見的男人,就這樣地打上了你的主意。也不能說胡秉宸是坑害她的家人,她難道不是他親愛的妻嗎?她的家人不也就是他的家人?她的女婿不也是他的女婿?他們共同的家人、女婿,怎麼就不該為岳父肩負的重大歷史使命貢獻自己呢?

  正在她憂心忡忡,不知如何為女婿逃過這個暗算的時候,她想起了茹風的諄諄教導:無論胡秉宸怎樣打磨、修理她,在飛機起飛、遠走他鄉之前,都必須隱忍,否則就無法逃出他蓄意製造的離婚謀略。

  胡秉宸早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和白帆「梅開二度」。小保姆說她常常聽見胡秉宸和白帆在電話裡討論如何另外申請一套房子,準備搬家。吳為不信,說:「你怎麼知道他是給白帆打電話?」

  小保姆說:「她的電話號碼裡肯定有三個挨著的『1』,那三個『1』撥起來聲音很短,我一聽就聽出來了,不信你查查她的電話號碼。」

  她一查,果然有三個挨著的「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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