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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二


  他們這兩條交叉線,到了現在,是不是也可以說是「殊途同歸」了?

  如今塵埃落定,當時不便說明的,左右那些歷史事件的因由也大多露出水面。可是從他們如今的回顧總結來看,即便張學良當時把何去何從的決定權交給顧秋水或是胡秉宸,照樣不會有一個顧及全面的方案。

  張學良是錯生了時代。

  而鄒可仁等一千人,所謂營救張學良將軍的計劃,也禁不起更多的推敲。

  如果張將軍再度出山,說好聽的是一面旗幟,說不好聽的,是一枚棋子。

  所以說,張將軍能夠安于囹圄,修身養性,不再出山,應該說是到了大徹大悟、一覽眾山小的境界。一句「不,我這個人一輩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正大光明」,多麼漂亮!

  可顧秋水直到現在還遺恨深深,「其實共產黨有好幾次機會可以營救張學良,一次是全國解放前夕,解放軍南渡長江、解放南京之前,國共兩黨談判了多少次?但都沒能解決張學良的問題;二是在重慶成立舊政協的時候;三是利用國際輿論……我們倒是通過一些關係找過羅斯福,還買通了飛機駕駛員,加上看守張學良的衛隊……看守他的人除了副官是個特務,那一連人都可以做工作,我們還真和張學良聯繫上了,但是他說:『不,我這個人一輩子光明磊落,死也要死得正大光明。』」

  胡秉宸說:「想想他也有道理,救出來怎麼辦?送紅區?不送紅區往哪兒送?到了紅區又怎麼安排?他是除蔣介石之外的陸海空軍副司令,到了共產黨這邊,至少該在毛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無論如何,總得給他一個子起平坐的位置。就算共產黨好好利用你說的那些營救機會,可是蔣介石能放嗎?他對張學良可謂深仇大恨——共產黨要錢給錢,要物資給物資,要武器給武器:張學良第一次到延安,看到那裡很窮,後來親自駕飛機到延安,偷偷給延安送來兩萬兆洋,林祖含接過那兩萬光洋的時候都掉淚了。最後,張學良還以西安事變逼蔣抗日:所以說蔣介石關他幾十年,沒有殺他算是客氣,當然他也不好殺……他出來又能有什麼前途呢?他是註定要為這個國家犧牲了。可能不出來繼續在裡面關著,是張學良最好的出路——蔣介石欠他的,共產黨也覺得欠他的,老百姓、國際輿論也都說他是英雄,永遠的英雄。」

  顧秋水不能不佩服胡秉宸的全面深刻,高瞻遠矚,「是啊,如果他出來,在戰爭中被打死了也說不定,軍人的生死誰能把握?就是打不死,也得讓日後一個接一個的政治運動整死吧……張學良被押後,東北軍又起內訌,蔣介石趁勢把東北軍分散或放在前線消耗掉了。抗戰結束時,頂多殘餘兩個師,解放瀋陽時,這兩個師又被派去固守瀋陽、長春,被人民解放軍全部殲滅。一代東北男兒就這樣地完啦!真是:『白山黑水幾英雄,張郎已去霸圖空,五十萬人齊解甲,竟無一人是男兒。江左斯人難是解,遼東有鳥呼不丁。』我是說江左的蔣介石,對付日本人哪有謝安的才幹?東晉偏安江左,北方五胡亂華,苻堅率兵百萬南下攻晉。東晉只有三萬多兵力,情況相當危急,苻堅甚至說,我等擁兵百萬,投鞭人江可斷長江之流:前朝宰相謝安,其時因受朝廷排斥,退隱東山,東晉于危難之時只好又請他出山,謝安令侄兒謝玄領兵三萬,于淝水背水一戰,打得苻堅望風而逃,潰不成軍,風聲鶴唳,草木皆兵。」

  舊學底子很深的胡秉宸笑了:說到謝安,還用得著頤秋水指點?不過,是啊,東北軍一垮,他們這些人還有什麼個人前途可言?

  一遼東有鳥呼不丁』一句,說的是遼東有個丁靈威出家學道,學成後化為白鶴回到遼東,停落在牆頭,有此小孩兒拿彈弓打他:他說:『丁靈威,丁靈威,一去千作化鶴歸,江山依舊人民非。莫彈我,彈我複何為?』即便張學良回來,也會像丁靈威化鶴歸來那樣:」顧秋水傷感地說。

  「兩字憑人呼不肖,一生誤我是聰明……』張學良這兩句詩,對他倒也貼切。」胡秉宸絕對沒有褒貶的意思、不過隨口而出。顧秋水平時倒也不見得不這麼想,可是輪到他人這樣說到張學良,他就覺得很不受用。

  談到這裡,他們算是崩了,剛才那一番心算是白交了,重新回復到見面初始的冷眼相對。

  顧秋水不遜地打量著胡秉宸那張與自己年齡不相上下、早早失去血色的臉,想這種人也算參加過戰爭?他會殺、會剮、會騎馬、會射箭嗎?

  顧秋水對政治的延續——戰爭的理解,是太淺薄了。

  胡秉宸對革命的貢獻,不但顧秋水,就是革命營壘內部,又有誰能瞭解並記得一二?

  僅就胡秉宸在一九四0年十月前後,國民黨二次反共高潮前夕,把國民黨「軍統」機關在重慶電臺的位置、技術裝備摸了個一清二楚這一件事,貢獻就無法估量……何談為林彪找父親,為毛澤東找兒子那等傳奇的貢獻和經歷?

  對這個老兵痞,胡秉宸自然也是以牙還牙。不過他的以牙還牙,是不動聲色的。他的不必動以聲色,顯示了他和顧秋水方方面面的距離。

  胡秉宸在以牙還牙的同時,更有作為一個執政黨人,對那走投無路、不得不臣服腳下的人施捨殘羹剩飯的快意。其實胡秉宸是相當開明的,就在決定和吳為離婚前,還物盡其用地讓吳為將他那部巨著,在電腦上打字成文。

  正像在開篇中說到的,出於對歷史的愛好,胡秉宸常常把縱橫上下幾十年的經歷,做一個宏闊的題目來溫習,尤其指出實行政治改革對社會進步非同小可的意義。書中對所有參與推進本世紀進程的政治力量,都給予了充分的肯定。可是面對一個有血有肉而不是文字上的「各民主黨派」,卻不能與他巨著中的立論合二而一。

  對於胡秉宸的這部巨著,吳為不是很以為然。在她看來,那些文字不過是許多研究者已然發表的論文彙集,並無新意。

  自他投入這部巨著以來,家裡堆滿了剪報和各種書刊,胡秉宸整日在那些紙堆裡,廢寢忘食地,尋覓。胡秉宸一邊掐著表,一邊盯著她打字的速度,「你能不能再快一點兒?」說著,他往電腦顯示屏上看了一眼,突然大動肝火——

  「你怎麼能把設立的文件名叫做『胡秉宸』?不行,你得立刻把這個文件名給我改掉,絕對不能讓人知道這部書是我寫的。」

  吳為覺得,他把這些算不了什麼事的文字太當回事了,「是你寫的又有什麼關係?我不認為這裡面有什麼值得特別注意的東西。這些論點,早就散見於各處報刊、書籍,不信傍晚出去走走,地攤兒上有的是這種書賣……即便追究也追究不到你的頭上。」她把下巴頦兒向書房裡橫七豎八堆放著『的報刊、書籍擺了一擺。

  他昔日的睿智、才華哪裡去了?

  也許他真的老了,空有一番雄心,卻舊景難再。

  尤其到了二十世紀末,世界已然變得如此開放,還勢必變得更加開放的時候,再把這些他人研.究過的問題放在嘴裡嚼來嚼去,究竟還能嚼出多少滋味?

  吳為如此看待胡秉宸的著作,的確沒有歷史的眼光。也許現在看來,這些文字都是別人嚼剩的東西,可是,胡秉宸起始在心中反復研磨、追索它們的時候,相信那時沒有幾個人能具備他這樣的遠見卓識。回顧胡秉宸的革命生涯,可以說是付出一切,在所不惜,不達目的,絕不息止。如果不是這樣,當年也不可能得到以嚴律著稱的周恩來的賞識。也許還有一點對功名的渴求?

  不要以為還在媽媽懷裡抱著的他,沒有聽懂馬倌對媽媽說的那句話:「小少爺至少是二晶頂戴花翎的前程。」他也沒有白白站在那個老四合院的中式客廳裡,對著那幅「太上立德,次為立功,再次立言」的中堂出神;也沒有白翻那本裝在紫檀木盒子裡,用素絹裱得精緻講究,彪炳胡家千古的家譜,——在從少年直到青年,那最影響人生走向的年齡段。.不能說胡秉宸要求更改文件名就是膽怯、委瑣。他一生謹慎,正是因為這謹慎,許多看起來毫無希望的事,最終還是被他一一解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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