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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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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人在東北那麼整他,他也沒有屈服。是啊,你說得對,他是和日本人訂了好多條約.修鐵路什麼的,但都是口頭上的事,實際上什麼也不做。在北平自封安國軍人元帥,讓孫傳芳打敗以後想回東北,可是日本人不讓他回,讓他在北平撐著,寧肯給他錢,紿他軍隊和武器,必要時候還答應出兵。他看出日本人想讓他在北平搞南北分裂,因為南方是美國人支持的蔣介石……哪個軍閥沒有圍際勢力做後臺?他不幹,日本人拿他沒辦法,才把他暗殺了。」 胡秉宸說:「美國也不是不想把蔣介石搞下去,另外扶植一支符合美國利益的政治勢力,可又找不到合適的人,四大家族裡也沒有。」 「李濟深也有替代蔣介石的野心,當時很有實力,和東北軍的關係相當密切,反正大家都反蔣介石嘛。一九四三年我們都在桂林,他曾委派我到北平、天津,聯絡北方的軍閥勢力,通過封鎖線的時候,真是危險極了……還想拉攏閻錫山反蔣,可是閻錫山很狡猾,是個兩面派,西巡事變前他表示支持張學良,事到臨頭就變了。」「這些王八蛋沒有一個好東西!」胡秉宸突然不著邊際地罵了一句。 「想想真好笑。一九四四年,我跟隨鄒可仁從重慶輾轉潛入北平、天津敵偽區活動,把吳為和她母親也扔在了寶雞……」胡秉宸剜了顧秋水一眼,幾乎把他的骨頭剜了出來。 顧秋水怎能感覺不到這一剜之痛?他也不明白為什麼要在一個勝利者面前歷數自己的火敗。不管現在他們之間是什麼關係,胡秉宸只能是一個志得意滿的勝利者。 許許多多的往事,沒有,-件堪以自慰。 要是知道幾個月後日:本就投降,何必離開寶雞,何必折騰,又何必把葉蓮子母女扔在陝西?他們這個家也許就會保留下來。雖然二十多年後他在農村接受勞動改造時,葉蓮子給他寫過一封信,說她早巳原諒了他。但想起過往的一切,還是不能無動於衷,要是葉蓮子日後榮華富貴倒也罷了。她怎麼就不能再嫁……個富有的人? 想到這裡他又有點恨她,她這不是成心讓他把十字架背到底嗎? 葉蓮子不但原諒了他,還讓吳為以獨生子女為由,把勞改後留在外省的顧秋水弄回條件較好的北京,被吳為一句惡毒的「讓他在那裡慢慢受用吧!」頂撞回來。奇怪的是,當吳為把顧秋水用過的一個茶杯,放在叫『蓮子骨灰盒前的時候,那杯子卻無緣無故自己從桌子上跌了下來,喀嚓一聲,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能說鄒可仁抗日愛國之說全是空話。九一八事變後,如他這種家世的人.確為抗日獻出廠極大的人力、財力,甚至為此冒過極大的風險,但這並不是全部。他們最後的目的,則是恢復在東北的家族勢力。潛入內地,開展抗日地下活動云云,亦然如是。有點像是東北人常說的「舍不下孩子套不住狼」。 不過這也不值得胡秉宸那樣犀利地剜顧秋水一眼,試看當時天下各派政治勢力舉出的旗幟,哪一面不是光輝燦爛?而那麼多光輝燦爛的旗幟下,又有多少不便寫在旗幟上的目的……正在撰寫一部大書的胡秉宸,對此本應了然於心。 政治市場本就不易把握,與股票市場似有觸類旁通之處。又加動盪時代的激活,景況更是撲朔迷離。連偉大長征都難免帶有偶然的意味,更不要說這樣一批舊式人物,如何能針對時局,制定出一套雄謀大略? 「騎驢看唱本兒」,于他們是最貼切不過的說法。 所以他們自重慶出發後,走一路也沒詳細研究過未來的目的和所謂開展抗日活動的計劃。對於頤秋水的妻室,鄒可仁說到了寶雞之後是否可以安排還不知道,如果安排不了.只好跟著去天津。 離開寶雞之前,鄒可仁為顧秋水引見了陸先生。 陸先生是「工合」創始人之一,東北同鄉,和張學良的關係也不錯,陸家兄弟在西安事變中還起過一些作用,算是「同志」了吧。他答應幫忙,說是找到工作更好,找不到工作也會有葉蓮子和吳為的一口飯吃。 其實陸先生還不如說他負不了這個責任,還是請葉蓮子跟著丈夫走人。 陸先生答應幫忙,也不過是口頭上的一句話,靠得住嗎?後來證明,這個應承是靠不住的。 就是靠不住,顧秋水也不往深裡想了,不往深裡想就等於不存在。自欺欺人地安慰著自己的良心——陸先生答應幫忙,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他不自欺欺人又能怎樣?即便他留在寶雞不走,他們的生活也沒有保障,他現在是既沒本事又沒工作。誰讓他放棄了炮兵連長的前程,當了包天劍的清客,最後又遭包天劍的遺棄? 這種被遺棄的創痛與女人被遺棄的創痛,根本無法相提並論,也深刻得多。 他就要扔下家室跟著鄒可仁走了,鄒可仁卻連句人話也沒說,比如:「我把你帶走了。給你家留些錢吧。」鄒可仁覺得他的朋友陸先生答應,幫忙,已經很對得住顧秋水一家了。 而他又不能對鄒可仁說:「你不給我家留錢我不去了。」鄒可仁完全可以一腳踢開他,說:「你不走拉倒。」或是客氣一點,「你不去華北算了,就留在寶雞吧,你需要錢我也幫不上忙。」他就更沒辦法了。同樣,一九三七年包天劍把他從北平帶走的時候,對他的妻室也沒有個安排,他同樣不能提出什麼要求。如果當時他說「你得給我家留三兩年或至少一年的安家費,否則我不去了」,那麼包天劍也會說「你不去就不去,留在北平吧,我走亍」。 西安事變後,東北大學成了「孤兒」,在鄒可仁的支持下,才又堅持了一年。七七事變後,東北大學被蔣介石接收,顧秋水不可能留在那裡繼續當教官,不但一個月九十塊錢的薪水沒了,包天劍一走,連他每個月給顧秋水的五十塊錢津貼也沒了。 一九四四年的寶雞之別和一九三七年的北平之別一樣,顧秋水沒有給葉蓮子留幾個錢。不但沒留錢,比起三七年的別離,連知情知意的話也沒有了。 葉蓮子明白,事已至此,顧秋水是非走不可了。日本人還佔領著北平、天津,此時顧秋水又算是個抗日名人,經常在報刊上發表文章,皖南事變還寫過文章表示支持共產黨……顧秋水的生死安危真讓她揪心,而她也將被徹底拋棄。這一點她知道得清清亮亮,但她忍著不說。顧秋水何嘗不是那苦命之人?那一夜除了哭泣,她什麼也不說了。寶雞之別的前夜,真像那首老歌裡唱的—— 紅燭將殘, 瓶酒已幹, 相對無言無言…… 風波何懼, 昂首闊步走向前。與君一夕話, 明日各天涯, 縱然惜別終須別…… 關山隔, 夢魂牽, 無翅難翔、難翔, 遙望雲天思念故人淚沾衫。 願君多勉力, 願君常歡顏, 只要心心永銘記, 相隔兩地又何妨? 不過最後兩句,與他們的情況並不十分吻合。 顧秋水忽然發現房間裡沒了聲音,抬頭一看,時間已經不早,他該告辭了,對於這次交流,最後只能戚然地說:「現在想想,這樣跑來跑去、打來打去有什麼意思,還不是為軍閥混戰賣命?——你們當然比我們強,你們是為理想而奮鬥。」 「嘿——嘿——」胡秉宸陰陽怪氣地笑著。他想,自己這輩子將生死置之度外地跑來跑去,一點不比顧秋水跑得少,難道不也用得著顧秋水這個「現在想想」?他也好,這個老兵痞也好,究竟跑出了什麼結果?不要說他們兩個人,中國人兩千多年來不也是這樣跑來跑去、死來死去,也沒有看到跑出或死出一個什麼了不起的結果:胡家那個開闢湘鄂西根據地的元勳,當年被根據地中央代表夏曦下令亂棍打死的烈士,誰還記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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