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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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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讓戰士把旅參謀長拉出去打了五十軍棍,最後還是沒能免去那一顆要命的槍子兒。 參謀長到底是綠林出身的漢子,二話不說站在挖好的坑前,一槍過去,黑影一閃,人就沒了。剛才還在軍棍底下,死去活來、皮開肉綻、亂彈亂顫的屁股,馬上鬆弛地攤展開來,靜享著一份有靴子幀、沒靴子也好的寧靜。 與上將軍張作霖及其他東北軍的元老不同,對參加過拒流河一戰的士兵來說,最為震驚的不是郭松齡倒戈或張家軍平叛勝利,而是郭松齡夫婦被就地槍決。 喜歡讀書的顧秋水,雖因無人指點讀得非常雜亂,但基本上還能分辨是非。他景仰這位參加過同盟會和五四運動,投身辛亥革命又為振興東北軍出過大力,倡辦講武堂以提高東北軍素質的郭松齡;不勝惋惜郭松齡反對張作霖軍閥專政,主張消滅軍閥混戰,尋找民主政治途徑的一場夢就這樣破滅了。他依靠張家舊軍隊來實現這個夢想的路子,不是玩笑又是什麼? 早就懷有篡權野心的總參謀長楊宇霆,一直把郭松齡視為篡權阻力,在郭松齡夫婦被捕後生怕情況有變,不等將他們夫婦押送瀋陽聽候張學良處置,立即下令就地槍決。不管郭松齡夫婦信奉什麼政治主張,與所有為理想獻身的人一樣,死得很是英勇。他們沒有高呼什麼口號,那無聲的從容,是一個軍人最為傾心的視死如歸。 行刑時,顧秋水與他們相距不過十米,他看見拿過燕京大學畢業文憑的郭夫人,中彈後拼卻最後一點力氣,爬到郭松齡身旁牽住他的手,咽下最後一口氣,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 他也以為,這一乎叛事件,隨著郭夫人咽下的最後這口氣落下了帷幕。 沒想到郭夫人在流盡最後一滴血,人人以為她的生命已然了結之後,突然又翻過身來,將面孔朝向天空。 在軍閥隊伍裡當兵的顧秋水,難免不沾上兵痞的習性,面對此情此景,頭一次思考一個兵痞不大會考的問題:是什麼力量使一個生命已然了結的女人,又翻過身來將面孔朝向天空?顧秋水還得知,在乎叛的慶功宴上,張學良和所有赴宴的老將們一一碰杯,對他們在這一場兵戎相見的叛亂中對張家軍的支持表示安撫和感謝,卻越過在這次子叛中立了大功,正向他舉杯的楊宇霆,既沒有給楊宇霆敬酒,也沒有喝楊宇霆的敬酒。郭松齡迫走灤州、起兵倒戈,不能不說事出有因。這個得寵于張作霖,實行軍閥專政、吞蝕軍餉、貽誤戰機、圖謀不軌、腐敗軍風的楊宇霆,可能是個關鍵。 楊宇霆的那杯酒,無顏回旋地停滯在半空。沉醉在乎叛功績中的楊宇霆,卻沒有嗅到那杯裡的酒香頃刻之間發出了血腥。 對叛將郭松齡,張學良一直難於以仇相向,反倒因失去這一員與他共創新式軍隊的愛將耿耿於懷。他保住了起兵倒戈的所餘將土,正是這些人,在東北軍進關後以及在西安事變中,成為他依靠的骨幹。 這小小的廣杯酒,預示了差不多四年後,即一九二九年一月十一日,楊字霆將被張學良處決的前景。處決這個上將軍張作霖的重臣,文章做在「篡權」,此外沒有透露更為詳細的緣由。只有張學良看似不經意的一句話:「也可以說他是死在郭松齡的手中」,讓人們想起四年前,郭松齡被「就地槍決」的往事。同樣,這小小的一杯酒,性格即命運地預示了張學良在一九三六年西安事變中的悲劇結局。郭松齡夫婦被就地槍決後,顧秋水獨自來到冰天雪地的拒流河旁,舉頭向天,號啕一場,雖然他也說不清他號啕的是什麼。 健忘是人類一個令人傷感的弱點,到二十世紀,更發展到不堪言說的地步。而顧秋水直到晚年,還清晰記得這個生命已然了結的女人,突然翻過身來,將面孔朝向天空的情景。 回想起一生見識過的三教九流,這個女人的死才真正讓他欽佩。難怪戎馬倥傯的他,對沒經過流血洗禮、沒見過人頭落地的胡秉宸嗤之以鼻。 他和胡秉宸曾有一面之緣。 那一次會面很不投契。胡秉宸幾乎沒有平視一個男人或與人成為知心的記錄,這並不完全與他長年的地下生涯有關。與歷史關係久如胥德章者,二人之間也不過是「見面只說三分話,未可輕拋一片心」。不像吳為,因為輕信,無數次被人欺騙,但也正是如此,反倒落下幾個無心不可交的朋友。 不過這並不妨礙他們在短短一天裡,兜著圈子,回首他們在二十世紀的一些經歷。畢竟他們都老了,人一老,就難逃懷舊的情結。 即使二十世紀的同齡人,又有多少能像他們那樣,記得,並參與過那個世紀的一些大事? 特別胡秉宸,還有一部巨著正在撰寫,他需要豐富,核對,驗證。 他們發現,在一些重要的歷史關頭和地點,他們差不多總是擦肩而過。比如在抗戰初期的武漢,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三九年的延安,四十年代的重慶、天津等地,如兩條交叉線,而不是平行線。 只是在談到東北軍的覆滅和張學良將軍的時候,才算有了一個契合點—— 「……西安事變時,我們在西安押著蔣介石的一百多架飛機,南京的政府大員也都在西安,如果蔣介石扣押張學良,就可以用這些為條件進行談判,不放張學良就殺掉這些人質。南京方面即使來轟炸也無法下手,它的政府等於全在西安……可是王以哲這些人卻主張放了蔣介石。」 「王以哲的主張也許和我們黨當時的政策有關……不是我們不想殺蔣介石,可他那時還有那時的用處,至少可以鎮住各方軍閥,如果把他殺了就會天下大亂,對抗戰、對我們黨反而不利,那時我們只剩下三萬多人……」胡秉宸如是說。 「不過當時東北軍裡有一個流傳很廣的說法:有人在國民黨西安黨部地下室的保險箱裡發現了一個文件,從文件上看,國民黨似乎用六十萬塊錢,收買了王以哲、何柱國,所以他們出賣了東北軍,力主釋放蔣介石,釋放扣押在西安的南京政府要員,還有那一…百多架飛機。反對釋放蔣介石的應得田、孫銘九這才會殺王以哲。後來又說那個文件是國民黨做的一個扣兒,假的,應得田和孫銘九上了當。有個叫劉多權的,是王以哲的人,王以哲被殺以後,他帶兵進西安城抓應得田和孫銘九,他們兩個人得知這個消息,跑了。只抓到他們豐下的一個連長,披劉多權在王以哲前開了膛,祭奠王以哲。不過東北軍當時五六個軍自相殘殺,那個文件也可能是有人造出來作為內江的藉口,可是共產黨不相信應得田也是真的。他後來的下場也很慘……抗戰勝利和解放以後,我和他都有過接觸……」 胡秉宸似乎事不關己地說:「你說的情況我不清楚,不過在一個動盪、多頭政治勢力爭奪天下的局面下,什麼事都會有人拿來做文章。再說相信不相信,現在看來又有什麼大不了的?」 他想起在延安時,有個四方面軍的幹部和他關係不錯,冬季長夜,又沒有什麼叮以消遣,兩人常常圍著火盆聊天,那個四方面軍的幹部不止一次對他說:「長征的時候,以一方面軍為主的部隊走的是右路,沿途有老百姓……以四方面軍為主的部隊走的是左路,那才真是艱苦呢。過草地的時候,我們走的也是草地中間,那是最不好走的地區……與右路軍會師之前,我們每個人還織了一件毛衣送給他們,表示我們的歡迎,可是後來,四方面軍太慘了……」 據胡秉宸所知,即使毛澤東不吃掉張國燾,張國燾也要吃掉毛澤東;毛澤東的一方面軍到達延安與四方面軍會師時只剩下八幹多人,而張國燾的四方面軍有兩萬多,他的確看不起穿得破破爛爛的一方面軍,總在打聽一方面軍到底有多少人。 毛澤東呢?就像老百姓說的,即便老虎打盹兒,也還睜著一隻眼。 那麼張學良被各種政治勢力「各取所需」,不是很正常嗎? 好比日後已經澄清,九一八事變那天晚上,張學良沒有和電影明星胡蝶跳舞,且有堵多當事人的證明資料見諸文字,可直到現在不是還有人這樣說?在這種區區小事上,還要用張學良來開開心,更不要說到別的-有多少人會對事實較真並為他人的名譽負責?顧秋水說:「張學良真不如他爹,他幹的這些事他爹絕一不會千。一定不會放蔣介石而是把他殺了,就是不殺也不會送他回南京,更不會聽蔣介石那一套,『九一八』讓他不抵抗他就不抵抗,白白丟丁東北的地盤,落下個『不抵抗將軍』的惡名……張作霖不過土匪出身,比沒什麼文化,可是很有手段,東北那麼多土匪全讓他搞過來了,其中三股土匪比他勢力還強。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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