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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在老江湖的光輝照耀下,顧秋水就成了小江湖,果然覺得不論從哪方向來說,這筆錢部實在「借」不得。便向同伴使了個眼色,說:「我們也是實在沒法子才找你借錢,既然如此,也不能讓你為難。我們就先帶上這九十塊,日後一定歸還。咱們後拊有期。掌櫃的點頭哈腰送朋友似韻把他們送出門,他們的身影剛剛隱沒在夜色裡;便三腳兩腳跑回樓上,又驚、又怕、又奸詐地笑著,想:這兩個笨蛋,八成兒是頭一回幹這個買賣!

  他料定這兩個人是東北軍的,義知道東北軍紀律很嚴。搶劫,強姦作槍斃不可,便差人連夜趕別師部報案。幸虧部隊已經開拔,不然他們很可能被槍斃。

  循規蹈矩的葉蓮子,不知是什麼心理,對這一打劫事件不但沒有微詞,反倒常常向吳為提起。

  比起胡秉宸參加革命,顧秋水投身行伍,只能足一個小於無路可走,只好投奔梁山的老套子。

  讀初中時因為學校離家較遠,顧秋水就在學校住宿。有個星期大早上,他坐在炕上修腳,準備修完腳就回家。

  他要是不修腳,也就沒有了後來的事。

  兩個同學打了起來,一個姓顧,家裡在街上開小鋪,一個姓崔,是個人高馬大的鄉下人。

  那形勢,絕對是姓崔的打姓顧的。

  事後他一再回想他們打架的原因,因為這與他毫不相干的一架,對他的影響實在太大,可以說是「一架定乾坤」。可是他想不起來,想不起來也就算了,好比他自己也常常打架,一個年輕輕的男人,特別是東北漢子,打架並不需要特別的理由。

  那兩個人先從屋子東頭打到屋子西頭,又從屋子西頭打到屋子東頭、顧秋水哼著小曲,井水不犯河水地修他的腳。可是偶一抬頭,看到姓顧的招架不住了,突然犯了男人打架不興勸的規矩,說:」別打了,別打了。」

  姓崔的說:「你也姓顧,就向著他是不是?」他說:「這叫什麼活?甭管我姓什麼,你不能打人。」

  姓崔的掄起右手就給了顧秋水一個耳光,又掄起左手打算左右開弓。這一巴掌還沒掄下來,就讓顧秋水一把逮住,他右手還拿著修腳的刀子,隨手就在姓崔的左手上來了兩刀,不知道那兩刀拉在了什麼地方,血就居然呼呼往外冒。照理說手上挨兩刀真沒什麼大不了,況且是修腳刀,而不是宰牲口的刀。

  姓崔的如果拿點牙粉抹抹也就沒事了,可是鄉下人對血有一種特別的恐怖,驍勇善戰的崔某鬼哭狼嚎地叫了起來,那一聲聲慘叫,驚動了老師。

  第二天姓崔的全家都來了,非要看看「兇手」。他們把身穿學生制服。腰上紮條皮帶、頭上戴頂小帽的顧秋水從座位上叫了起來,倒像很賞識他的樣子,說:「這小子還挺神氣。」又問姓崔的學生,「要不要把這小於送到警察局?」

  姓崔的學生還不錯,說:「不用。」同學們也紛紛為顧秋水說情,責任不在顧秋水。

  顧秋水的爹,賠償了他們幾塊錢醫藥費。當事人都以為事情已經了結,學校卻把他開除了。

  被開除的那一天,顧姓同學剛好接到哥哥一封來信,哥哥在東北軍教導隊當排長,信中還附有照片一張。二十世紀初照相是個時尚的消費,顧秋水拿著那張照片左看右看,對那個穿軍裝的人興趣不大,卻被那套軍裝鎮住。那套穿在別人身上威風凜凜的軍裝,好像替他出了一口窩囊氣,馬上決定到教導隊當兵去。

  顧秋水既然為姓顧的同學開除了學籍,姓顧的同學也不能負義,兩人一合計,偷偷雇了輛小驢車,一大早先把行李從校牆上扔出去,然後隻身走出了校門。

  走了兩天才到瀋陽,同學的哥哥給了他們一點錢,找了個小店讓他們住下。可是第二天早上起來,姓顧的同學突然改變了主意,說:「我們家不能兩個兒廣部當兵。再說憑我的功課,報考第二工科學校不成問題;我不想去教導隊了,你去吧,我哥哥一會關照你的。」

  顧秋水只好叫了輛馬車,把行李拉上去了北大營,也沒經過考試,就人教導隊當了學員兵,學員兵只要個頭夠高就行。

  那一年他十六歲。一個躁動的十六歲青年,在二十世紀初個人主義尚未受到限制批判時,本有多種選樣的可能,可是他那個老實巴交的木匠父親和那個「窩裡橫」的母親,哪一個具備為他指點前程的遠大目光?他只好在十六歲就把腦袋別在褲腰上,為軍閥混戰賣命,而不是為三民主義或共產主義奮鬥終生。

  剛剛人伍,就趕上平叛郭松齡一戰。準星還對不准目標,一到打靶科目頂多擦個五環邊的顧秋水,那一戰中險些喪命。

  一九二五年十一月,第三軍團副軍團長郭松齡倒戈反奉,張學良雖從秦皇島得以脫身返回瀋陽,但東北軍最精銳的十萬官兵,幾乎全集中在郭部。他只好臨陣收集隊伍,講武堂教導隊自然是他的首選,選上的學員兵編成三個營,每營四個連,顧秋水在第一連充當上等兵。隊伍拉到拒流河,堵截郭松齡。由於日本勢力的參與以及舉事者各懷心機,致使郭松齡功敗垂成,敗走拒流河。

  顧秋水跟在潰不成軍的郭松齡部後面猛追,跑著跑著,腦袋突然一涼,就像哪裡飛來一片橫刀,齊刷刷沿著他的髮際片去了他的天靈蓋。伸手一摸,原來是一顆子彈打飛了帽子。

  他站在雪地裡,再也跑不動了,後面跑來一個老兵,彎腰從一個死去的戰士頭上摘了一頂帽子給他。他說:「我不要。」

  老兵說:「要是沒有那頂帽子,你的小命兒早就沒啦!」

  他不是害怕那死去的戰士,他是害怕從死人頭上摘下的那頂帽子。

  拒流河一戰;讓顧秋水第一次嘗到了寒心的滋味。雖然他也說不清寒心什麼。作為一名士兵,血雨腥風算不了什麼,可是距離不到十米,槍斃一名他曾經尊敬或是相熟的人,到底意緒難平。這是他第一次看到槍斃人,與倒在戰鬥血泊中的死亡截然不同。何況郭松齡是講武堂人見人敬的教官,而旅參謀長剛才還在發號施令。

  軍隊平叛勝利,從熱河撤回瀋陽,隊伍裡開始有人搶劫。當時還是旅長的包天劍,在旅部看到一雙氣度不凡的軍靴,這雙流落於亂兵之手的軍靴,不肯流俗地矜持著昔日的光彩,讓人不得不另跟看待。他問道:「這是誰的軍靴?」

  有人回答說:「是……是旅參謀長的。」

  他用馬鞭敲敲那雙靴子,說:「旅參謀長不會有這種靴子,去把旅參謀長給我請來。」

  東北軍一旦編為正式軍隊而不再是「鬍子」後,就設立了憲兵隊監督軍紀,每天有一班人在城裡巡邏,槍上上著刺刀,手裡拿著令旗和一頭黑一頭紅的「紅黑軍棍」,遇到軍人違反紀律就抓起來,,小錯當街打一頓,如是強姦、搶劫,馬上就地槍決。和國民黨、日本人專門用來抓共產黨的憲兵隊不大一樣。

  曾經的東北軍,實在想建成一支好軍隊。

  底下人看出情況不妙,勸說道:「旅參謀長跟隨老師長多年,打一頓軍棍算了。」老師長就是包天劍的父親包老太爺。

  包天劍說:「跟隨老師長多年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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