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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她也不再找他們玩耍,更不願到別人家裡去,免得看見人家有個媽媽。

  她總是獨自一人,來來往往。她感到孤零。

  孤獨于一個沒有長大成人的人,真是不好對付。

  秀春還得等上很久,一直要等到老年,歷經殘酷的磨礪和適應,才能坦然承受它。

  人到了能夠承受孤獨的時候,差不多也就修成正果了,可也到了應該回到來處的時刻。

  趁著出來幹活的時候,秀春順腳就會拐到西河沿。

  她不去西河沿又去哪兒?

  那少有人跡、埋著媽媽骨灰的西河沿,才是她的家。

  除了秀春,再也沒有人來照看過墨荷的小墳頭,連葉志清也沒有,這也算不上對她特別的冷落。

  時不時拔拔墳頭上的野草,時不時用小手捧起一捧捧黑土,一下下拍在媽媽的墳頭上。墳頭上倒是黑土常新,可就那麼薄薄的一層,小風一刮,又刮走了。

  風霜雨雪很快就把墨荷的小墳頭消化了,那樣小的墳頭是不禁消化的,何況西河沿的風霜雨雪比村裡的更加兇猛。

  墳頭上的墓牌也歪斜了,秀春只能把它扶扶正,再撿塊石頭把它頂住。

  墓牌上的字跡也漸漸模糊了,秀春也不懂得讓爺爺把牌上的字重新描一描。.再不,就翻出媽媽給她做的那些鞋,看了又看,試了又試,悄聲歎息著說:「給我做了那麼多鞋。」然後再一雙雙仔細包好,收起。

  媽媽是不是早知道自己要走?要不,為什麼給她做了那麼多鞋,一雙比一雙大一點,讓她在媽媽死後還穿了很多年。

  特別在舊曆年節,秀春總要換上一雙媽媽給她做的新鞋。那雙新鞋,點綴著她方方面面寒磣得無法與人言說的日子。

  她那張小臉上,寫滿了無頭無緒的憂傷。可那畢竟還是一張孩子的臉,在無頭無緒的憂傷中,又有一種矛盾的錯綜。好比爺爺給大家分發那半塊豆腐乳的時候,她就會對著爺爺一笑,臉上飛閃過一個難得的燦爛。那一笑,特別為著爺爺待她和待他人的一樣。

  等到叔叔嬸嬸把餃子一碗碗讓堂兄弟們吃個夠,然後才輪到她那一小碗的時候,她總是端起飯碗轉身躲到爐灶後頭,剛夾起一個餃子,眼淚就刷刷地往下掉,好像攢在心裡的苦楚,全讓那個餃子招呼出來了。

  可她隨即又想,過年可真好,連人都一起變好了,連嬸嬸都給了她一碗餃子呢。看看筷子裡夾著的那個餃子,秀春一轉眼又笑了,一臉苦澀的皺紋也立刻回到原處——不是忘卻也不是消失,而是收拾收拾打好包,放回了原處。

  倒騰媽媽給她做的那些鞋,到西河沿收拾媽媽的小墳頭……秀春就從這裡開始,尋找對付孤獨之道。

  7

  墨荷還是回來了,但她沒有鬧事,她只是放心不下秀春。

  給媽媽辦完喪事,秀春就睡在了奶奶和爺爺的中間,她想念媽媽也害怕媽媽,人一死就不再是原來那個人而是鬼了。

  從爺爺奶奶往下排,應該是父親、母親,——如果母親還活著,父親不去長春學買賣的話。再往下是叔叔嬸嬸,要是她有個哥哥,結婚以後就排在叔叔嬸嬸的後面,所有的炕,就這麼一輩、一輩,一個對子、一個對子地往下排。要是哪個人睡死了覺,一個糊裡糊塗的翻身,很可能翻到另外一側,組成另一個對子,多少故事,就是從這個隊列裡陰差陽錯地排列出來的。每天晚上似睡非睡的時候,秀春總是看見母親從後窗進來,她在夢中直著嗓子大叫「媽媽,媽媽廠全家老少一齊被她驚醒。她還看見媽媽拿起她地上的鞋,說:「唉,還能穿多久?」媽媽坐在炕沿上,一下下摩挲著她的頭頂。

  她說:「媽,我餓,我冷。」

  媽媽就吧嗒、吧嗒地掉眼淚。除了她,全家人誰也看不見墨荷。

  奶奶害了怕,心裡暗想,這是墨荷恨我把她燒了呢。

  還有一個人最為害怕,那就是秀春的小姑。叔叔和嬸嬸說:「找個跳大神的來鎮一鎮,施施法就好了。」請來一個跳大神的,整天接神送神,一蹦三尺高,摔在地上也摔不壞。大門上也貼了鎮符,可是秀春照舊看見媽媽回來,相安無事地看看秀春,並未加害於誰。

  叔叔嬸嬸也就不再請跳大神的。不論墨荷回家,還是到二姑姐那裡去托孤,總是從後窗進屋,可見死了的人和活著的人到底不一樣了。

  8

  何止這些?連外祖父去世,也是秀春先「知道」的。

  墨荷很少帶秀春回娘家,所以秀春的印象格外深刻,更不要說四歲那年的初冬。

  媽媽、舅媽或是小姨們都跟著外祖母在上房學繡花,她一個人躺在東廂房的炕上和狗狗玩耍。

  只見狗狗一個騰躍下了炕,然後地當間兒那個銅盆猛地一聲響,嚇得她大聲喊道:「媽媽,媽媽!」

  媽媽和小姨們趕了過來,一看,銅盆裡有個槍子兒,拿起來攥攥,還熱著呢。

  她們拿著槍子兒來到上房,外祖母一驚,說:「喲,還是熱的呢!」就問秀春,「哪兒來的?」

  秀春也說不清楚。女人們面面相覷,覺得那槍子兒來得個怪。

  不一會兒,獵人們就把外祖父抬回來了。四個漢子費力地捌騰著腳步,頻繁地調換著肩膀上的杠子。

  外祖父的皮背心敞著,肚子裡的黃油都流出來了,還有那麼多血。秀春從來沒見過那麼多的血,她的眼睛好像就是為了看著親人的血如何流盡面生的。不到兩年以後,她又親歷親見媽媽由於失血過多而亡故。

  獵人們說,下山的時候外祖父走在前頭,突然聽到一聲槍響,他們急忙往前趕,一到下面就看見外祖父2經倒在地上。趕緊把獵到的山雞破了膛,糊到外祖父的傷口上,可是不管事。離家又遠,山路又陡……抬到半路外祖父就咽氣了。有個獵人後來想起,外祖父下山的時候,是拖著獵槍往下走的,槍口正對著他的後腰。這在一個獵人是萬萬不可的,他又不是不知道,沒想到獵槍果然走了火。

  明知是禁忌,又絕對沒有自暴自棄傾向的外祖父,為什麼還要那樣做?不是鬼使神差又是什麼?

  外祖母傷心是傷心,可她又說,外祖父爺最愛打獵,他是死在自己最愛的事情上了。這麼一想,也就不那麼傷心了。

  外祖父的喪事很鋪排,家裡大發送,閨女、姑爺都回去了,放了「七七」,喇叭奏樂,老道誦經,院子裡整天都是敲木魚的聲音。秀春原是跟著媽媽走娘家,沒想到變成了給外祖父出殯。小小的年紀,就跟著媽媽上了席面。外祖父的喪宴,於她是最為豪華奢侈的一次經歷,以後再沒有見過這樣的排場,——不論是跟了顧秋水還是當了作家的吳為。

  弔唁的人來人往,靈堂裡燈火輝煌,四周掛滿白色的幔帳。右邊跪著女眷,左邊跪著男眷。

  燒紙燒香,殺豬宰羊,靈堂裡哭靈,靈堂外談笑。

  各種聲響充填、響徹在那一片山谷的上空。又在燒炕的煙筒旁撒上細灰,等著外祖父回來「望鄉」。

  人們在煙筒旁守了幾天,也沒守到外祖父回來「望鄉」,只好歇的歇、幹事的幹事去了?

  偏偏秀春在炕上玩「抓子兒」的那一會兒工夫,細灰上就有了牛腳印子。

  不是耗子的腳印,也不是兔子的腳印,就是牛腳印子。外祖父的屬相可不就是牛!

  於是家裡人就怪怪地看著秀春,說:「哎呀,墨荷呀,你這個閨女可是有點兒怪。你說那槍子兒……」

  媽媽就說:「咱家跟前不是有個廟嗎?准是那廟裡的仙姑把槍子兒送回來了,再不就是狐仙送的信兒。」

  「是這麼回事嗎?可那『望鄉』的腳印子怎麼說?」

  「趕巧了吧。」媽媽嘴裡這樣分辯著,眼睛卻不知是得意、是好奇、是憂慮、是神秘地看著秀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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