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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只有夜裡,當她偎在奶奶身邊,聽著奶奶一聲聲萬難也擋不住的呼嚕時才會想:為什麼沒娘的孩子這麼苦?也就是想一想,第二天起來,繼續張口結舌地挨叔叔嬸嬸的打罵、白眼,往大鐵鍋裡扎猛子,兩條腿凍得打不過彎、爬不上炕,被堂兄弟們迫打……

  但是到了晚上,能夠躺在炕上這麼想一想,自己也就安慰自己了。

  這個紮條小辮,穿得破破爛爛的小女孩,老是拖著一個比她還高的耙子,或是老挎個破籃子,不是割豬草;挖野蘋。就是撿柴火,喂豬、喂雞……

  即便到了冬季,男人女人、大人小孩都躲在家裡貓冬丫,還常常看見她獨自個兒,空心穿身破棉褲、破棉襖,或拖個耙子或挎個破籃子;走在村裡村外的小道上,棉襖的袖子、棉褲的褲腿,又窄又短,露著手腕子和腳腕子。那手腕和腳腕凍得青紫,看上上像是兩條無淪如何與手腕子、腳腕子也搭不上關係的朽木棒子。村裡的大娘、嬸子,一看見這個因為老是餓肚子,長的又幹又癟的女孩就歎息:「可憐的孩子,媽媽死了,爸爸又在外邊,無依無靠沒人疼。」奇怪的是她的小辮卻很粗,那一頭豐滿、青皂卻又泛著褐金色的頭髮,在從不慳吝的陽光下,泛著何等耀眼的光澤,尤其在破衣爛衫的襯托下,非常醒目。

  可這一頭亮麗的頭髮,很快就會一根不剩了。

  叔叔扒拉著剔下來的筋筋腦腦的狗肉說:「給你肉你還不吃,不吃就餓著。

  她就餓著。除了爺爺偷偷塞給她的那塊土豆,連稀湯也喝不著了,可她再餓也是不能吃大黑狗啊!

  這一回,她只好不等二姑父來接,就到二姑父家去討口。她跑咽,跑啊,穿山過河的。

  她餓得眼花腿軟,凍得上牙磕下牙,磕得嗒嗒響……覺著自己跑不到二姑父家,就得一頭栽倒在野地裡。山風從她的褲腿底下鑽進去,穿過她空心穿著的小棉襖和小棉褲,拍打著她的前胸、後背,然後再從領子那兒躥出去。

  她的棉襖和棉褲硬得像是做鞋底的鋪襯,風一掀也好,手一動也好,它們就哢叭哢叭地響。

  那也叫棉襖棉褲?裡面絮的棉花,何曾連成過片?一疙瘩、一疙瘩的,只有指甲蓋那麼大,每逢家裡人吃飯,她躲在一邊候等剩飯殘湯的時候,棉襖裡的那些棉花疙瘩就陪伴著她。她一面呆呆地倚在犄角旮旯裡,一面用手掌摩挲著那些貼心的棉花疙瘩。那些棉花疙瘩於她來說,就像那些有福氣的人,一旦感到孤獨跟前就會有的那個貼心人。她熟悉那些棉花疙瘩.知道每個疙瘩中間的窟窿有多大。她能指望這些像她一樣沒依沒靠的棉花疙瘩,在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哈口氣就成冰的大東北,給她擋風又驅寒嗎?

  二姑父家雖然富裕,也是多兄弟的一個大家,秀春件長了,兄弟妯娌們難免沒有意見,拐彎抹角地編派二姑……為秀春,二姑聽了不少閒言碎語,待秀春長大一些,懂得了不能讓二姑為難,就不再往二姑父家跑了。

  她特別愛上了到山裡摟柴火的活計。

  樹林子裡有的是野菜、蘑菇、軟棗、野山梨、山裡紅,還有黑紫色的野葡萄……

  雞心蘑菇最好吃,真和雞心差不多,又紅又白的,但是太少見了。「黃米團子」蘑菇最多,義黏又不好吃,那她也一個一個接著往嘴裡塞。榛子蘑長在榛子秧下,又瘦又弱,黃慘慘的,像她一樣地不頂勁兒……還有榛子,她跟媽媽不一樣,榛子對她只能是充饑的食物。

  吃完了蘑菇吃野菜,吃完了野菜就吃野這個、野那個……地吃得很匆忙,不等這一口嚼完,下一嘴就進去了,她……她還得向家裡交代她幹的活計呢。

  因此,山裡的景色,讓她一輩子回想起來,都是最美的、最美的,而家鄉的小山岡,是她最愛的、最愛的。特別是秋天,樹葉子染盡了顏色……可是過了秋天,山裡還有什麼可吃?冬天餓得就更狠了。

  二姑見她瘦得可憐,厚著臉皮,忍著家裡人的閒言碎語.又把地接過來、只有在二姑父家,秀春還能吃口飽飯。

  多年以後,二姑父被劃為地主,他沒有禁受住貧下中農的鬥爭,在馬廄裡上了吊。

  上吊之前,明知那些牲口馬上就要易主,還是把它們,飲好了,喂飽了,那天晚上,他把草料切得格外細,豆料放得格外多,還特別拍著那匹老給他駕轅的紅鬃大馬的脖子說:「夥汁,對不住啦!」

  他沒有對家人暗示什麼,也沒有在馬廄裡悲悲戚戚地哭上一場,他死得平平常常,無驚無炸,就像每天早上扛了把鋤頭到地裡去種莊稼。

  只是他在把繩子套進脖子前,扭頭看了看那些牲門,又想了想,二姑姑死在他的前頭,是二生修來的福氣,也省了他的心,除了那些牲口,沒有什麼需要交代。

  他連自己的子嗣都沒有想,更不會想起,曾經有一個讓他格外憐愛的,叫做秀春的小姑娘。

  二姑父死後三年,已經當了人民教師的葉蓮子,特地回到家鄉看望二姑和二姑父。比之她還是秀春的時候,今非昔比地翻翻出很多親戚、子侄。要是那時他們當中能有兩三個認她,不求全部,二姑和二姑父也就不會為她擔待那麼多閒言碎語了。葉蓮子是省吃儉用的,不過一個小學教師即便省吃儉用,又能攢下多少錢?這些翻翻出來的親戚,這個三塊、那個五塊,卻無一疏漏。物是人非,江山依舊。她最想報答於一二的二姑和二姑父呢?卻不在了。

  那一年,她還不懂得繃緊階級鬥爭那根弦,還沒有受到「幹好萬好不如社會主義好,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的教育。要是再過幾年,她很可能不會冒這樣的風險,千里迢迢回去看望連爹娘也不是、已經劃歸階級敵人的二姑和二姑父了。世上多少恩德舊情,就是這樣地風吹雲散,一筆勾銷。

  六歲的秀春,就這樣打著遊擊混飯吃,到二姑家住幾天,在奶奶家住幾天,卻偏偏沒到自己姥姥家去。

  奶奶對秀春說:「你姥姥可壞了。」

  奶奶和姥姥這一輩子見過幾面呢?也就是一兩面吧。秀春就相信了奶奶給姥姥做的這個結論。

  真是的,要是不壞,她這樣悲慘地餓著肚子,姥姥為什麼不來接地?秀春的姥姥想沒想過女兒留下的這一根獨苗?有時也想過。可秀春姓葉,是葉家的人。她管得了嗎?自己嫁出去的女兒還是潑出去的水呢,她能怎麼樣?不也是在葉家死受?何況隔著——代的又是一個女兒家。

  反過來說,秀春餓極了眼能往二姑父家跑,怎麼就想不到往外祖父家跑?

  二十世紀初就成為中學教員的三舅,該是何等有學有識?連老姨的兒子,也就是秀春的表哥,日後還要北平瀆大學,秀春也將會在北平與讀大學的表哥相會,表哥還實心實意地想要幫助地改變生活。

  秀春是錯過了外祖父那樣一個有產、有業、有知識的家族了。但事情也很難說,如果她真去投奔外祖父家,那麼再過三十多年,她肯定會因為外祖父家的高牆大院、雞飛狗叫、雇著長工的日子吃盡另一種苦頭,鬧不好還得眼看著外祖父家的什麼人,像二姑父那樣上吊。苦海無邊。人反正得受罪,不受這種罪,就得受那種罪。

  秀春沒有哭得很久。

  有多少鄉下人能平平安安活上一段較長的日子?生就生了,死就死了,誰會為此思量很久?

  她也不懂得什麼是痛苦,只是寡言少語,像是丟了什麼東西。老找、老找,找得淒淒惶惶,可又不知自己找的是什麼。一個人一旦成為孤兒,同時也就成了一個多餘的人,或是說成了一件寄存在他人手裡的包裹。因為轉手又轉手,誰也不記得那包裹的主人了,想到有一天也許有人來認領,只好很無奈地收存著。

  孩子們不再找她玩耍,好像她一下子跌了身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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