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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馬車套好了,二姑上了車。二姑父把車前頭的棉布簾子掖了又掖——二姑坐月子還沒滿月呢,可別著了風。

  奶奶、嬸子、小姑都說:「瞧她的命多好,嫁了個男人不打不罵,有飽飯吃,還這麼疼她。」

  秀春傻傻地看著二姑父趕著馬車走遠了,也傻傻地等著二姑來接她。

  二姑坐在馬車上,一面往回走一面對二姑父說:「你說怪不怪,秀春她媽走的那個時辰,我正似夢似醒的靠在棉被垛上,忽然就看見秀春她媽從後窗進來了。這和她平時的斯文很不一樣,我覺著挺奇怪,問她:『嫂子,你怎麼不走前門呢?』秀春她媽哀哀地歎了一口氣,說:『你們家大門口有狗啊……我來不為別的,我要走了,拜託你好好照顧我的秀春吧。』家裡的人,倒是我們姐兒倆的關係最好。我覺著是個夢,可是一會兒就有人采報喪,秀春她媽果真去了……」

  二姑父說:「既是這樣,咱們就盡力照顧那孩子吧。」

  他們沒有辜負墨荷的囑託,隔些天,就把秀春接去住些日子。二姑父還到地裡抓些青蛙糊上泥,埋在火裡燒給秀春吃,或是下到河裡抓些魚,給秀春燒著吃。

  二姑父不大家莊稼人,莊稼男人是不顧孩子的,何況秀春還不是他的孩子。

  有一次秀春沒等二姑父來接,自己就跑去了。

  她一面跑一面哭,哭她家的那只大黑狗讓叔叔給勒死了。她是太傷心、太傷心了,自從媽媽死了以後,她還沒有這樣哭過呢。

  叔叔把大黑狗放在鍋裡,下上蔥、下上薑、下上醬油,鹵了出來放在房頂上凍著,吃一塊切一塊,片成薄片下酒喝了。

  一家子人都跟著吃啊!

  叔叔家的人怎麼就這麼狠,這麼狠呢?

  大黑狗跟了他們多少年?

  小鋪裡丟了東西,怎麼找回來的?叔叔醉倒在回村的野地裡,誰回家報的信兒?是誰咬死了老到雞窩裡叼雞的黃鼠狼?……他們怎麼就下得了嘴吃它!

  從今以後,誰還能在媽媽的小墳頭前陪著她?天色晚了,誰還能到西河沿去接她?她挨了嬸嬸叔叔、堂兄弟們的打罵,誰還能到後菜園子的草棚裡找她,拿爪子撓撓她?春天風多,把門刮得咣當咣當響,叔叔就說門是她摔的,揚起拳頭就揍她。

  一家子人,數她進出門的次數多,一會兒她得喂豬,一會兒她得喂雞,一會兒她得去撿莊稼,再不就得去撿柴火……幹活回來,又累、又渴、又餓,沒有吃的,喝口涼水也好。可是一颳風她就嚇得不敢進家,不管風多大,只能蹲在背風的牆腳下挨著……那時,還有誰能臥在她的腿跟前來暖和暖和她?

  她餓,她餓極了。

  自從媽媽死後,除了叔叔嬸嬸、堂兄弟們吃剩下的稀湯,從沒給過她一頓乾飯哪。就是老趙家,農忙的時候還給長工吃頓幹的哪。

  叔叔嬸嬸說:「你知不知道報恩?小小年紀就會苦著臉兒給我們看,我們夠對得起你了。瞧瞧你爹,偷了人家銀行的錢,警察局到咱家來抓人,讓東鄰西舍說三道四現不現眼!他倒好,一跑了事。跑了和尚跑不了廟!你爺爺,還有我們都得替他頂債。要不是你爺爺東借西挪地給他還債,警察局指不定把我們都得抓了去!說是爺爺借的債,我們還不是都得跟著受窮……」

  秀春就覺得,銀行的錢是她偷的,他們的話,一句一句,巴掌樣地打在她的臉上。

  對於父親,她似乎都說不清楚他的鼻樑是高還是低,眼睛是大還是小。她總共見過他多少面?想不起來了。

  是啊,她還不該喝稀湯!

  堂兄弟們還把高梁米粥上凝的那層皮卷了鹹菜,一面對她吧唧嘴,一面說:「好吃,好吃,真好吃!」

  知道,她知道。那東西真是好吃,媽媽活著的時候她吃過。一旦成為回憶,就更加好吃了。

  可現在,她就是餓得前胸貼後背,也不會瞧它一眼,更別想讓她開口向他們討。

  即便媽媽活著的時候也沒教過她,對孩子的教養,墨,荷還沒有那樣的高瞻遠矚。

  秀春是個天生要臉面的孩子,就像湊巧長在房檐下的小草,不過是湊巧長在了房檐下,便躲過了一點風、一點雨、一點雪的粗暴……

  再說父親……她哪兒還有臉對人說她餓?

  就是稀湯,也不能順順當當喝下去。她剛端起碗,嬸嬸就催了:「快吃,快吃,吃完趕快刷碗去廠她一面喝湯,叔叔和嬸嬸一面拿眼睛白她,小小的她,寧肯餓著肚子把稀湯放下去刷碗。刷碗有什麼不好?至少可以躲過他們的白眼。

  她踮著腳跟,夠著灶台,身子探進大鐵鍋,只剩下兩條小腿搭在鍋臺外面,好像要一猛子紮進鍋裡游泳去。

  還沒刷完碗,嬸嬸又說:「快,喂豬去!」

  喂完了豬,嬸嬸說走了嘴:「做飯去!」

  叔叔說:「這她怕是幹不了的。」

  嬸嬸一拍腦門兒,說:「哦……她媽那些活兒,早晚她得接過手去。」心裡就算汁著,墨荷留下的活計,秀春什麼時候才能都幹上。

  幹活有什麼難?秀春都能受,即便隆冬臘月的清早或夜晚,三番兩次到外頭放雞或是趕雞上架,凍得渾身僵直,回到屋裡兩條腿好半天打不過彎、爬不上炕,她也不甚在意。她最難過的是,堂兄弟們拿著棍棒追打她的時候,奶奶因為害怕嬸嬸,不敢干涉。不敢干涉也就算了,反倒攔著左右奔突、踉蹌逃遁的她,說:「讓他們打幾下,就讓他們打幾下吧!」

  這是為什麼?!

  她不能說,也不能問。從六歲開始,秀春就知道有理也不能爭辯。漸漸地,不要說是爭辯,就是有理也說不出、說不清了。

  後來的後來,顧秋水每每看到她那張口結舌的樣子,不是更加同情,反倒更加肆無忌憚地酷虐她,「瞧她那個窩囊樣兒,看了就惹氣,就讓人想給她倆嘴巴……」顧秋水如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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