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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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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荷終於設有說出壅塞在嘴裡的話。她流下最後一滴眼淚,不甘地半張著嘴,閉上了眼睛。,這一滴淚,和七十多年後的秀春,也就是葉蓮子那最後一滴淚如出一轍。簡直就是同一滴眼淚的翻版。屋子裡所有的動靜,似乎在秀春撲向媽媽懷裡那一瞬停頓,以便為她留下一個空隙,接納從她腔子裡噴射出來的嗚咽。 她的小手無力地搖著媽媽的頭,想要把媽媽搖醒。不明白那是徒勞,以為不過是自己力氣太小。她張開淚眼向周圍的人求救,可是人們轉身準備後事去了。 該是到了一個必得挺起小脊樑骨的時刻?她只好自力更生,動用一個不過在世上混了六年的腦子,設法營救一個已然無法營救的生命;她伸出胳膊,想要把媽媽抱進自己的懷裡,也許她的懷抱可以護著媽媽,躲過這一時之災。可是她的胳膊太短,炕頭太高。她把腳後跟踮了又踮,也只能摟住媽媽的肩膀、地爬上炕,把小胳膊插列媽媽身子下面,用盡力氣向後翻仰……還是無法把媽媽抱進懷裡。地萬般無奈地放棄這個打算,也許——也許可以用門己的身體,把媽媽遮擋起來?便火張著手臂撲向媽媽。可她遮擋了媽媽的頭,又遮擋不住媽媽的身體;遮擋了螞媽的胸口,又遮擋不住媽媽的雙腿……她的兩隻小手在媽媽身上上上下下毫無結果地忙碌著。 這一回,媽媽是一去不回頭了。 墨荷沒有向秀春兌現她不會死的承諾。 這是葉蓮子遭遇的第一個不能兌現的記錄。從此,她就開始了雖有開戶賬號,卻從來不能兌現的敗局。 這第一個不能兌現的記錄,也就成了她第一個致命的創傷。 如果說吳為在包家遭遇的那段樓梯,影響了她的…生,那麼墨荷的去世就影響了秀春的一生。 在那粗針大線、窮鄉僻壤的地方,怎麼會生出葉蓮丫這種多愁善感的人? 聽以才會有她的後來:忙不迭地走出老家,忙不迭地嫁給顧秋水……窮鄉僻壤固然粗糲,外面的世界更讓人難以生存。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就只好遍體鱗傷了。 可她不走出老家,又有哪條活路町走? 連奶奶都這樣勸說:「你還是跟著父親走吧,好歹他足你的父親。我和你爺爺也不能老活著,我們一死你怎麼辦?你叔叔嬸嬸……唉,你得走,你得走哇!」 這個吳為雖然無緣一見,卻在吳為身上暗暗留下不少痕跡的女人,卒年三十有四。 吳為有數不清的遺憾。葉蓮子生前,她從沒有向葉蓮子追詢過有關外祖母的一切,讓她以後連來自母親家族叫一份骨血也無處尋覓,最終不得不遠上岐山,求一處安放葉蓮子和自己的骨灰之地,卻又不得而歸。 她只知道,外祖母是石灰窯子的人。想必那是一個盛產行灰的地方,有很多燒石灰的灰窯。 不論葉家或是顧家,還有很多那兩個姓氏的男人,有頭有臉地過著很好的日子,奇怪的是吳為從未尋認過葉家或是顧家男人的血脈,好像她和來自這兩家男性的血脈無牽無礙。甚至葉蓮產過世.除了顧秋水誰也沒有通知。不論葉家或是顧家的人,與葉蓮於,與她們母女的死別之痛,有何相干?送葉蓮子登程,只能是她們兩個人之間的事。即便通知顧秋水,也只是為了對他說那句話:「你們之間的恩恩怨怨,這回是徹底完結了。」陰狠地把顧秋水永久地釘在賴帳不還的負數上。 甚至幸災樂禍地想,在葉蓮子離世以後,即便顧秋水有朝一日想討葉蓮子說一句「對不起」的時候,也無從說起了。 奶奶對爺爺和父親說:「秀春他媽是坐月子死的,不吉刊,一定得燒了,要不然地就得回家鬧事。」 爺爺說:「應該等她娘家來人商量一下。」至於父親,要說他一點不傷心也不客觀,可是人一死,立刻也就成了過去。在所有的力量中,「過去」可能是最不可小看的一種力量。 「不能商量,一商量就燒不成了。還得趕快燒,她娘家人一到也燒不成了。」奶奶是那樣地決絕,不管不顧,當然更不會問一問一旁的秀春同意不同意。奶奶找出媽媽的衣服,翻了一件又一件,差不多都是補過的。嫁到葉家近十年,什麼時候做過新衣?而陪嫁過來的衣服,幾年來幹活是它、平日是它、出客是它,不破還能怎樣?只有一件稍微囫圇的衣服,可能是墨荷留著走娘家穿的。 「就是這件吧,快給她換上!」奶奶說。 葉志清找來幾塊薄板,給墨荷釘了一副「平板」,而不是棺材。 爺爺研了墨,揀了一塊好木板,給墨荷寫了一個墓牌。 接著奶奶吩咐人,把院牆下那堆松木疙瘩和柴火全部搜羅乾淨,再讓人把媽媽往「平板」上一放,抬著就往西河沿去。 秀春挑著幡兒,懷抱著一個瓦罐,懵懵懂懂走在前面。那幡兒原是根竹竿,竿頭上因陋就簡地掛了條白紙片,竹竿上連點白紙絮都沒纏。 她一邊哭一邊想,怎麼想也想不明白,奶奶、小姑姑和媽媽有什麼仇,老把媽媽欺負得沒處躲、沒處藏。現在媽媽死了也不能饒,還要把她燒了,連個完整的屍首也不給她留下。可她沒有辦法為媽媽做點什麼,也沒有辦法對奶奶說點什麼。到了西河沿,奶奶又利利索索地指揮著人們碼柴火垛。柴火垛碼得又空文高,然後讓人們把架著媽媽的「平板」放上柴火垛。 本來就高挑兒的媽媽,放上柴垛之後,比平時又似乎高出許多。躺在柴垛上的媽媽好像年節的供晶,雖然不知祭祀的是哪路神仙,感覺上卻很神聖。 「往柴火垛四下裡澆洋油吧,澆吧,澆完油就點火,奶奶頭頭是道地吩咐著,從頭到尾,一派大將風度。奶奶的話剛一落音,火就從柴垛下麵點著了。起先柴火垛還炬著,泛著松柏味的青煙,然後就躥起漸高的火苗,媽媽舒舒服服、無拘無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裡,一點也不在意那許多人圍觀。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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