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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秀春眼睜睜地看著火苗得意而迅猛地上躥,好俾它們活著的目的沒有別的,就是為了將人化成灰燼,現在終於顯出它們的英雄本色。

  對於奶奶倒行逆施的做法,村裡的叔叔,伯伯、嬸子,大娘生氣是生氣,憤怒是憤怒,可一旦媽媽被燒起來的時候,誰的眼珠子也捨不得錯一錯。

  人這一輩子,能有幾次機會眼瞅著把一個人生生燒沒了!

  媽媽的衣服、頭髮,一瞬間就讓火苗舔光了,全身一片通紅又一片墨黑,接著騰的一下在火堆裡坐了起來。

  人群裡滾動起一浪浪「呦!——呦!——」的嗥叫。

  想不到這種嗥叫,比一具蜒屍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更令人毛骨悚然:人性在直面警世的死亡、死亡的審判時,這種一瀉千里的崩潰,真是幹載難逢。

  就在那一瞬,秀春看見媽媽睜開了眼。媽媽的目光穿過圍觀的人群,目標異常準確,單對著她死死地望了一眼。在媽媽最後那——眼裡,秀春讀到很多實在不能明白的警戒、直到多年後,當她帶著吳為在一場彌天大火裡逃生時,才對墨荷最後這一眼的含意有所醒悟。

  而此時,她只以為媽媽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指著火焰中的媽媽尖聲大叫:「媽!——媽!——」可是投有人理會她的尖叫,連父親也沒有理會,雖然他也在眼珠子一錯不錯地趵·著火焰中那曾經的妻子。她轉而心裡央告著:「叔叔嬸子大伯們,你們走吧、走吧,別這麼看著我娘了,她疼得受不了啦,你們幹嗎非要看著她受疼呢?!」可是沒有一個人感應到她心裡的這份央告。

  他們一直看到墨荷和那堆柴火一起化為灰燼,然後實心實意地歎息著這女人的不幸。

  那一刻,六歲的秀春懂得了,悲痛是一種非常個人化的情緒,沒有人會在這種時候幫她一把;也在那時起了一個不甚明瞭的念頭:這輩子再苦、再難,大概是不能靠誰,也靠不上誰了。

  這不甚明瞭的念頭,在後來一檔又一檔苦難裡,逐漸冶煉成為她的志氣。

  那坐在火焰中,和火焰一起燃燒,從一個人形一點點化為焦炭,再從焦炭化為烏有的媽媽,讓秀春一生一世,歷歷在目。

  她從此害怕了火。

  吳為根本無從知道她那卓爾不群的外祖母,死後被這樣野蠻地燒掉,也不可能知道葉蓮子對火的這種恐懼,可她一直想要寫那樣一個故事:一只怕火的狗,偏偏出生在一個復活節的晚上,那是一個到處點燃禮慶火焰的夜晚。女主人一直小心照料著它,它也一直很辛苦地活著。每到復活節,主人更是把它鎖人地窖,免得它害怕或是被禮慶的篝火所傷。可就在某個復活節的晚上,人們,照例在山野中點起一堆堆篝火的時候,它一反常態地躥出地窖。也許它嚇得失去了理智,也許它覺得如此辛苦地活著不如就此去了,總之,一頭沖進隨便遇到的一堆篝火,終於死在它恐懼的火焰中。

  一個人怎麼會平白無故地想出這樣一個故事?

  散場以後,更是連個收骨灰的人也找不到,雖說燒的是死人,可人們總覺得是燒了一個「人」。

  鄉下人就覺得這件事非常兇殘,很不吉利。

  到了這種時候,父親、爺爺也盡失男人的凜凜威風,還是奶奶,勇氣十足地把墨荷的骨灰斂巴斂巴,裝進一個二尺多長的木頭匣子,埋在了西河沿的山根下。

  只有她那個在剛愎的後腦勺上顫顫悠悠,的小疙瘩鬏兒,才稍許洩露出心裡的虛弱。

  夕陽西下,河水汩汩,山風颯颯,倒顯出四周的寂寥。不知是草木灰還是骨灰,在山風中忽飛忽落地回旋,有時還撲了奶奶或是秀春-身一臉,似有無盡冤屈未曾了結地不肯離去。最疹人的是,突然有一聲聲嗚咽,不清不楚地隨風而至。

  然而那個令秀春傷痛不已的傍晚,卻具有人間鬧劇的性質,與鄉里鄉親以喜劇的敘述方式,對西廂房老王頭進行的最後鋪陳,有異曲同工之妙。剛埋下媽媽的骨灰,老姨和三舅就到了,他們沒能看到墨荷的遺體,更加懷疑她的死因。

  三舅和老姨一到,爺爺和父親就不知道哪兒去了,只剩下奶奶和秀春迎戰三舅和老姨。

  三舅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知識分子的小細胳膊,說:「我姐姐肯定是被你們害死的。

  三舅的小細胳膊,讓秀春很不好意思。他哪裡像是高大健碩、聲如洪鐘的外祖父的兒子?又好像自外祖父去世後,家道中落,他再沒有吃過飽飯。

  奶奶說:「天地良心,誰要是虐待她,天打五雷轟。」

  三舅說:「我跟你說不著,你們家主事的男人呢?」

  「這事我做的主,有話找我說。」胸無點墨的奶奶,根本沒把三舅放在眼裡,她對知識分子是太瞭解了。「百無一用是書生」——眼前就放著那麼一個樣板,每日裡她如何整治她的丈夫,就能如法整治墨荷的兄弟。

  三舅的小細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質問道:「你為什麼自做主張把我姐姐燒了?這事不能善罷甘休,非打官司不可。」說著,他拿起炕桌上的茶碗,本想揚手摔到地上,可是看了看那只破碗,實在不值得摔,只好不屑地在桌子上躦了躦,那只茶碗也就順勢一分幾辦,對著那只破碗,他想起「不為已甚」的古訓,底下的事情如何進行?這只破碗使他失去了自信。

  老姨把三舅推到一邊,說:「別以為沒有章法、沒有准稿子。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你們村老傅家虐待兒媳婦,公公、婆婆、兩個大姑姐,還有她丈夫,沒有一個不整治人家,逼得人家喝鹵水死十。結果怎麼樣?只得給人家擺宴席,還讓人家一腳踹了。再擺,再踹。最後只好兩個大姑姐哭靈,婆婆打幡兒……」老姨的發言才具有實質性的意義,不像三舅,善罷甘休能怎麼樣,不善罷甘休又能怎麼樣?

  一聽老姨的話,奶奶才害了怕。她不怕秀春的三舅,別看他在省裡念過洋學堂,她倒是覺得這個沒念過洋學堂的老姨,旗鼓相當,不好對付。

  她不是剛進村嗎?怎麼連老傅家虐待兒媳婦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奶奶更怕老姨照著老傅家的模式,在這裡一把一把地鬧下去,她哪裡賠得起一次又一次擺宴席,又哪裡丟得起給媳婦打幡兒這個面子,更禁不起打官司的折騰。這才忙打發秀春:「快去,快讓你爸去找老趙家,就說有要緊事求他,讓他趕快來一趟吧。」

  老趙家是當地惟一的鄉紳,就住在秀春家的後面。

  在二三百戶草房的村子裡,突兀著老趙家的一片瓦房。

  老趙家特地換上白紡短褂,外罩華絲葛夾長衫、白紡短褂袖口外翻,在長衫外折出一圈晃眼的白。

  老趙家不只有瓦房、白紡短褂、華絲葛的長衫,還有話匣子……高興的時候就放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片上有個狗頭標誌。一旦老趙家放起唱片,村裡的孩子就全聚到他家門口聽。老趙家也不攆,還把大門敞開。遇到誰家缺幾升糧。他也肯借,還不還的倒也不甚掛記。

  至於這個話匣子,日後在秀春生死存亡那個關頭中的作用,卻實在無法評定。

  一身學生裝的三舅,一見到那件長衫和長衫袖口外的一圈白紡,就知道遇見了同類,氣焰馬上低落下來,他覺得當著同類的面繼續跳腳很是不雅,再加上葉志清悲痛欲絕的神態以及對逝者的感念之情,說到動人之處,連他也陪著傷感起來,忘記他和老姨是幹什麼來了。

  三舅雖然是個,小知識分子,卻也沾染了二十世紀初知識分子那半途而廢的毛病。二十世紀初的知識分子和二十世紀末的知識分子很不相同,不少人的確是「語言的巨人,行動的矮子」,什麼事情不會鬧得很僵,不會把人鬧到走投無路的地步。一旦鬧僵,自己便先尷尬起來。這樣的人,如何對付得了葉家的狡詐,——也就是農民的狡詐?

  後有智者將希望寄託在農民身上,而不是寄託在知識分子身上,真乃千真萬確的明智舉措。

  雲過風清之後,葉家非但沒有感激之心,反倒覺得這個中學教員實在無比的好笑,否則葉家如何躲過這一關?

  葉家按正常程序擺了喪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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