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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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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西廂房的老王頭和葉家一樣,都是窮苦之人,方方面面無望在日常生活中鋪陳的人家,只能在他們重大的人生節目上,對無望隆重地做一次無望的補償。 這最後的鋪陳,卻以喜慶的方式進行敘述,特別嗩呐的尖峭高昂,更是撕天裂地、大熱大鬧、大慘大烈。吹鼓手們好像不是給老王頭送殯,而是有機會豁出勁來發洩一場悲喜交加。在嗩呐恣意放縱的衝擊下,敏感、生來就對「過分」不適的秀春,陡然生出莫名的不安。她才想起很長時間沒有看到媽媽了。路上沒有,院子裡沒有,屋子裡沒有,炕上也沒有……她來到後院的菜園子。菜園子差不多是每家每產堆放垃圾的地方。一個窮家能捨棄的東西,除了讓人想到物盡其極的窮困,還能有什麼? 媽媽活著的時候,種萊是媽媽的事情。這些活計,還要晚一點才輪到秀春的頭上。所以秀春那時只看得見菜園子裡的顏色,還看不見園子裡的寒磣、敗破,朽木斷石、碎碗爛鍋…… 菜園子後面就是山。山的暗影隨著太陽時而東移,時而西落,菜園子裡的一切也就有了時明時暗的對比。媽媽去世以後,這裡更是秀春一個常來常往的勞作之地,直到她離開這塊土地,那經久的、明暗之間的起落轉換,於她是好還是不好呢? 園子裡種著莊稼人平平常常的菜蔬,倭瓜、黃瓜、茄子、土豆、白菜什麼的、正是春夏之交,各種菜花你方開罷我登場,園子裡該是有點活氣的。 每到菜園子秀春就會想,為什麼除了茄子花,別種菜花大都是黃色的?豆角花倒是該紅的紅、該綠的綠,她卻喜歡上了顏色不一般的茄子紫,也把對茄子紫的喜愛,遺傳給了吳為和禪月。 後來有了喜歡做文章的人,連顏色也不放過,從對各種顏色的喜愛,去推斷人們的性格,喜歡茄子紫的人,據說浪漫而神秘。這種推斷,和秀春的選擇其實關係不大。 秀春在菜園子裡找來找去,終於看到草棚子裡有張像臉又不像臉的東西,虛虛實實隱現在草棚子的暗影裡。 她被那張像臉又不像臉的東西嚇了一跳。 菜園子裡突然有了荒涼之意,雖則菜秧子上的花還千朵萬朵地開著,可就一朵朵地沉下臉,顯出凋敝。 即便太陽西落時也顯得輕如雲黛、遙不可及的山的暗影,此時卻重重地壓了下來,無聲地向菜園子逼近,一霎間就將菜園子和秀春罩了個嚴嚴實實。 這時秀春聽見有人叫她,「秀春,是我,我在這兒。」 媽媽!是媽媽? 她走進草棚子,臉對臉地瞧著媽媽,怎麼看,怎麼也不是媽媽的模樣-地伸出小手,遲遲疑疑地摸索著媽媽的臉,媽媽就捉住她的小手,握在了自己的手裡。何止是媽媽的手,整個媽媽似乎都化作了一縷不可在握的煙塵…… 可手掌上的暖意、粗糲,卻還是活生生的,依然是秀舂熟悉的……她不能說那不是媽媽;她心迷意亂……又在倏忽間感知,一個母女二人靈魂同時出竅,明明白白只能束手待斃、肝腸寸斷的時刻到了。秀春最後斷定,不,那女人已經不是媽媽了。 後來她知道,這就是「走形」。所謂「走形」就是人的靈魂已經遠去,留下的,不過是一副暫時沒有敗去的皮囊。 誰的眼睛這麼「毒」,能夠看出「走形」不「走形」?秀春卻有這樣的異稟。類似的情況,曾在,也將在她的身上反復出現。好比為了阻斷吳為與胡秉宸的情愛,幾乎鬧到她們母女感情破裂也在所不惜,好像吳為不是談情說愛,而是去上斷頭臺。吳為多少繼承了她的這副眼力。葉蓮子去世後,她最擔心的就是難免不在比她年長許多的胡秉宸身上,眼見「走形」的一天,這也是她後來總是逃避和胡秉宸長相廝守的一個不大可也不小的原因。 對此,吳為又不肯、不能說出一個字,她總覺得天機不可洩露。由此可見,吳為的膽小,不是一般的膽小,正像前面說過的那樣,而是非常地小,毫然成為「活」的一大障礙。她怎會膽小到如此違反常情的地步,的確讓人難以理解,以至於不可原諒;不知這是天生,還是後天什麼原因造成。 像胡秉宸這種「天降大任於斯」的人,如何會想到男女之間的關係是如此之脆弱?影響它的因素,又是如此之複雜、之繁多、之無處不在、之不勝細膩……連吳為被葉蓮子的「走形」,被失去親人的打擊嚇破了膽,也會影響他們的共同生活。 做吳為的丈夫豈不是太難?哪個男人勝任得了? 剛拾走老王頭,墨荷就要生產了,葉志清找來接生婆,生下一個小妹妹。這個小妹妹又是一腳剛剛踏進世界,連忙又逃回去了。 可是這一次墨荷卻血流不止。接生婆用了很多香灰、灶灰、炕灰去堵,用完了自己家的,也用完了西廂房老王頭屋裡的,血還是流個不住。她很快就昏迷了。人們把秀春拉到墨荷跟前,讓秀春可著嗓子喊媽媽,都說親生孩子這樣喊,媽媽就不會死了。 秀春奮力地喊哪,喊哪。那不是喊,而是把自己化作一條條喊叫,一聲接一聲從體腔裡抽出。從此以後她再沒有這樣喊叫過,不要說這樣的喊叫,連一般的喊叫也沒有,不論遇到什麼災難,她倒更加緊閉嘴巴。 不但她不喊叫,吳為和禪月也不喊叫。如果說以葉蓮子頂門立戶的葉家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她們不愛喊叫。 秀春不知喊了多久。墨荷才慢慢睜開眼睛:地看著秀舂,費力地把嘴張丁又張,那生命的殘響才從喉嚨裡幽幽傳出,那縹緲的聲音,除了秀存誰也沒有聽到:「我部走了那麼遠了,你又把我叫回來了。秀春,別哭,媽不會死的,媽捨不得你呀……」 自從墨荷落人垂死的掙扎,再沒有看過葉志清一眼。到了這個地步,她不但和志清的關係已經了結,就是和她想像中的某個男人也都了結。在那彌留的時刻,她只是眼巴巴地看著秀春,千言萬語無從說起。其實人在那種時刻,牽掛的不是血緣就是虛無。當年白帆的六個耳光,導致胡秉宸猝發心肌梗塞,吳為總以為在他生命垂危之時,一定會像他寫給她的小曲那樣:「……那時節到了奈河橋上也,我也要回頭強掙扎,為的是把那魂兒、靈兒、心兒、肝兒,一齊往你那邊掛,那疼你的心情兒也,更是幹倍萬倍地大。」其實,那不過屬愛情的童話。 很可能吳為忘記或記鍺了(戰爭與和平夯那部小說裡的一些情節——安德烈公爵在和死神搏鬥的時候,愛情既沒有禁受住什麼考驗,也戰勝不了什麼——以為有了她的愛,胡秉宸就一定能夠戰勝死亡。 愛情不過是一種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種機會,享受就是,怎麼能讓「奢侈」風馬牛不相及地承擔如此沉重而嚴肅的任務? 胡秉宸能夠闖過鬼門關,是他命不該絕,和愛情無關,也和醫學無關。 秀春身上那件補了又補的衣衫,被渾身的黏汗透濕。 汗有那麼黏滯?!秀春是把全身飲食水谷之精華所化生的津液,刹那間一總付與了搶救媽媽的生命。 她把臉兒貼在媽媽的胸口,驚魂未定地用小手撫摩著媽媽的身子,又招心攪著媽媽,又擔心媽媽再次遠走,不敢歇氣地輕聲叫著:「媽媽,媽媽——」 ……難為小小年紀的她,方方面面都考慮到了。 墨荷這時才明白,圍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這個身高不過炕沿,只能撿食缺損的榛子仁兒,又不常帶她回娘家的六歲小女兒,才是真真確確,一心想要解救卻又解救否了她的人。 她像小河裡撈出的、晾在岸上的小魚,拼著力氣對秀春嚅動著嘴唇,可這一回.卻無淪如何發不出聲音了。從墨荷不停地想要對秀春說點什麼的樣子,就不是個好兆頭。一個還有時間的人,總是把事情留待以後;一個沒有時間的人,才會急著把話說完。 事情也從來不會遂人所願,因為捨不得一個人,那註定要死的人就不會死。 她們母女二人,早在後菜園的草棚子堅就交割清楚,現在要告別的,不過是那一副皮囊。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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