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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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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此,秀春的媽媽沒有在這方面給她做下結實的鋪墊,秀春一生凡事忍氣吞聲,墨荷是應該負有責任的。 窮凶極惡、從來不信因果報應的叔叔,縱身一躍掠仕了嬸嬸的頭髮,穩、准,狠地像是套住一匹烈馬,揚起拳頭就要讓她燦爛出一些顏色的時候,嬸嬸就像練過武功。回身就是一腳,直搗叔叔的雞巴。叔叔立時臉色煞白,捂著肚子蹲在地上起不來了。 兩口子哪有不打架的?在農村,打架就是打架,是很務實,很具體的力的較量,不像城裡人,把只務虛不務實的吵架也叫做打架。 此後他們又比試了幾次。在村子裡戰無不勝的叔叔,從此不能再拔頭籌,也從此開始了北的記錄。 嬸嬸也沒什麼絕活,就是專踢叔叔的雞巴。一個敢踢男人命根子的女人,是何等了得的女人! 男人又是如何愛惜自己的命根子!又如何為了他們的命根子,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 以後叔叔見了嬸嬸,就像兔子見了鷹。 不談滿腹經綸,肚子裡也算有些文章的爺爺,在這樣的女人面前,除了仰面頓足說些「家門不幸,家門不幸——」的空話,還能指望這酸腐的窮秀才有什麼作為?奶奶也再不敢招惹嬸嬸,不但不敢招惹她,反倒讓她制伏了。 小姑姐也再不敢吩咐她什麼,只要她皺著眉頭,發出一聲「啊?——」小姑姐馬上就含糊其辭,不再重複她的指令。 可這並不等於奶奶就會對另一個媳婦手軟。奶奶甚至用更加升級的辦法折磨墨荷,以籠絡、討好嬸嬸。 墨荷本應痛恨葉家,可她最不能忍受、最讓她難堪的卻是葉志清的吹牛。 到了葉家她才知道,聘禮上的字是教私塾的公公寫的。葉志清不過是能寫一點,會算一點,和她上過洋學堂的兄弟不可同日而語。 葉志清可以嫖窯子,可以讓她每年生育一個不能成活的孩子,可以讓她奴僕般地服侍……雖則她心懷不滿,卻也說不出什麼,那可不是男人分內的事?而吹牛卻是絕對不可原諒、這種痛恨,不但殃及她的後代,也殃及與吹牛有所關聯或從吹牛派生出來的,比如說偽善、撒謊這一類比之殺人越貨、貪贓枉法等等不足掛齒的毛病。 從墨荷開始往下,她們家的女人,對人的要求實在是太苛刻了、就連那些偉哉大哉的人物也難免不撒謊,不偽善,又何況芸芸眾生? 禪月讀大學的時候,正是吳為事業的峰巔,愛好文學的人,可以說是無人不識卿。有個外系的男生問地:「聽說作家吳為的女兒就在你們系瀆書?」 禪月臉上哪怕最敏感的那幾條肌肉也不曾牽動絲毫,「不知道。」地回答道。 直到大學畢業,也沒幾個同學知道她是吳為的女兒: 更何況吳為也不是沒有偽善、撒謊的時候,比之他人的偽善、撒謊,情節可能更為嚴重、雖然沒有混跡于貞節女人隊伍的妄想,卻在幾十午的時間裡避而不談,遮遮掩掩有個私生子的隱情。如此,她有什麼資格對他人的偽善、撒謊不肯通融? 對於葉家,墨荷最有力的反抗就是回娘家、它的娘家,因為頗具實力而非同一般人的娘家。 娘家是每個無能、嫁作他人婦的女人惟一退身之地;雖不能從根本十解決她們的難題,總能給她們一個緩衝的機會,讓她們和困難暫時拉開距離.稍事喘息,即便學至博士的現代女子,這一隅之地恐怕也是不可或缺的。多年後秀春慘痛地想,她卻連這樣一塊退身之地也沒有。 吳為算是三生有幸,如果她沒有這塊退身之地,可能早巳粉身碎骨,而葉蓮子留給她的這塊退身之地,吏讓人歎為觀止。他人哪裡曉得,吳為不過徒有一副皮囊而已,每逢由於她的任性、輕率、興之所至……冒犯天下,又沒有勇氣承受世人討伐之時,正是是葉蓮子撐起她的那副皮囊,替地活下來的。她又算是不幸、偏偏在不是她的過錯,不過為情所困卻被逼得幾近崩潰之時,葉蓮子撒手而去,絕了她最後的退路。在痛失「極地」的絕望時刻,她喪失理智地犯下了足以毀滅她餘生的大過,所以葉蓮子一去,她也就去了,人們看到的。跳過是她那副還沒有敗去的皮囊、秀春外祖父家,是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滿族四大發祥地之一,談不上仁人傑地靈,卻稱得起物華天寶。 難怪中國對外開放以後,一位來訪的美籍華人作家間吳為:「你是不是出身於一個滿族的貴族之家?」 「為什麼?」 「看你的額頭和鼻子。因為我們家是,我熟悉這種額頭和鼻子。」「不是。」她決然地回答說。 反正葉家絕對不是,葉家是從山東逃荒過來的貧農。這從地小腳拇趾外側另有一粒大如小米粒的趾甲,就能準確無誤地確定,地是那山東貧農的種。 葉蓮子也從來不曾對她談過曾外祖父的家族史。即便曾外祖父是滿族的一個貴族,她也只能是貴族和貧農的雜種。人們也不難從吳為品位的駁雜,得到雜種的印證。 每次回娘家,墨荷只讓葉志清送到村于門,從來不讓他跟進娘家門,他也就不進。 也許是那物華天寶的地界讓葉志清白慚形穢,也許是秀春外妍父家那高牆大院裡鳴鳴狗叫、人聲鼎沸的氣勢對他有種威懾力,一個隻會吹吹小牛,還沒有修煉到氣壯山河那個地界的人,一旦面對真刀真槍,底子裡先就發了虛。 也許他們兩個人都覺得,關於葉家和葉志清.墨荷的娘家人還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在葉家的生活、處境,墨荷對娘家人也是隻字不提,她丟個起受虐待的面子。 不讓丈夫進自己娘家的門,恐怕在二十世紀末的莊市面上也會遭人非議。而一個鄉下女人二十世紀初,就有這樣的驚世駭俗之舉,可見她是如何地任性好強,也可見她對葉家的報復之心——種殃及池魚、不算大氣的報復。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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