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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這個腦袋後頭紮著根小辮,一身短打,連孔乙己也不如的鄉下私塾先生,每天不過就是教學生們念念《上孟子》《下孟子》,或是《論語》。不論怎樣,孔乙己還有一件破長衫,可以去吃茴香豆,時而還可以喝上一口紹興花雕,閒情逸致地和人討論「檾」字的幾種寫法。他呢?連討淪「茴」字幾種寫法如此的精神享受也不可得。他身處的環境,與人傑地靈的紹興如何相比?真是荒漠一片,就連懂得從何處下手奚落孔乙己的人也難以尋覓,可以想知他是何等的寂寞。全家人主要靠他的束惰勉強維持生活。所謂束惰,不過是一小袋高梁米或一小袋包米楂子,和弟子們送給孔子的一條條幹肉,風馬牛不相及。

  。墨荷延續了娘家對知識的嗜好,在她沒有去世之前,一直堅持讓秀春跟著爺爺到私塾去唱《弟子規》《百家姓》《三字經》《論語》什麼的,「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學而時習之」、「溫故而知新」等等,雖不明白意思,卻是倒背如流。這個四五歲的孫女,算是這個私塾先生的得意門生,爺爺也很趨時,時而找些文白夾雜的新書來念,什麼「天朗氣清,恰日良辰,吾輩去旅行,柳暗花明,春滿山城……」之類。

  秀春還跟爺爺正經臨過帖。這一手童子功,使她的字跡直到去世前,在手腕哆嗦、運筆難以控制的情況下,仍讓吳為望塵莫及地風骨猶存。因此秀春的爺爺,對這個個能繼承葉家煙火的女孩,倒是鍾愛有加。

  墨荷嫁到葉家以後,與昔日生活大變。葉家的屋子,下雨漏雨,颳風漏風,不下雨不颳風的時候,就從房梁上往下掉老鼠或是掉長蟲。

  她喂豬、喂雞,做一大家子的飯、刷一大家子的碗,還得縫一大家子的衣服、襪子、鞋……卻樣樣還不稱大家的心。

  她做得太多,就有太多的不是可以數落。她和家裡的長工沒了兩樣,分明也是了一個長工。

  墨荷輕蔑地想,葉家的人實在比自己娘家還會擺譜,也不知道自己沒嫁過來以前,葉家人是怎麼活的!

  女人對女人是苛刻而銳利的。墨荷對葉家的輕蔑有多少,婆婆和小姑姐就能體味多少,一分也疏漏不了。她們就更加變著法兒折磨這個新進門的,輕蔑她們的女人。

  階級之間的鬥爭也好,國家之間的戰爭也好,政客之間的勾心鬥角也好,個人之間的血債也好……總會有個盡頭。殺了,剮了,搶到手了,勝利了……也就了結了。

  女人之間呢?

  自一八七九年的娜拉出走到現在,女權主義者致力於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鬥爭已經一白多年,可謂前仆後繼。豈不知有朝一日,真到男女平等、婦女解放的時候,她們才會發現,女人的天敵可能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且無了結的一天,直到永恆。

  嚴格地說,葉家算不得虐待兒媳婦,不打不罵,給飯吃,給衣穿。

  小姑姐只管盤坐在炕上發號施令,鬧得墨荷放下簸箕拿起筲,說喘氣的工夫也沒有可能太誇張,說方便的時間都沒有,倒還恰如其分。

  一個窮家,居然也能想出那許多折騰人的事情來!那能想出這些活計的腦袋,不是天才又是什麼?

  小姑姐果然聰明過人,倒也不僅僅表現在如何支使墨荷這一樁事情上。她是樣樣累,樣樣拔沖。就連她的頭髮是不是比他人黑,也是她的一樁心事。更不要說在墨荷沒過門以前,她是村子裡頂尖的美人……也就難怪她最後累得生癆病而死,至於秀春的奶奶,只不過添了晚上抽煙袋的習慣,喂了一天的豬,喂了一天的雞,做了一天一大家子的飯,刷了一天一大家子的碗,縫補了一天一大家子的衣服、鞋、襪以後,墨荷別指望躺到炕上歇歇腿,去睡那世上再苦再窮的人也得睡的那一覺。她得服侍婆婆抽煙。

  秀春的奶奶抽一袋,就讓墨荷裝一袋、點一袋,一直抽到三星上來。有時秀春的奶奶都睡了一覺,醒過來,接著抽。

  一窮二白的葉家,自葉志清的媳婦娶進門後,即刻有了地主的修養和脾性。可見地主的修養和脾性以及對他人的欺壓剝削,未必只和勞資關係、生產資料什麼的有關。奶奶的一統天下,直到叔叔娶進媳婦,也就是秀春的嬸子之後,才有了較為徹底的改觀。

  如果說到秀春的嬸嬸,就必得先交代秀春的叔叔是什麼樣的角色,方見得嬸嬸的不同凡響。就好比武林中人看那對手慣于使用的傢伙,便大約可知對手的路數。秀春的叔叔在村裡開小雜貨鋪,賣個油鹽醬醋。從前倒也見過世面,在大鋪子裡當過夥計,只因手腳不老實,讓東家炒了魷魚。

  葉家的確乏善可陳。「君子之澤,五世而斬」,不要說五世,葉家連一世之澤也談不上。那樣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秀才,怎麼會養出不是手腳不老實,就是挪用公款、被人通緝的兒子?這裡指的是,不久以後買賣學成的葉志清,剛被一家銀行錄用,就因逛窯子挪用公款,不得不逃之天天那一檔子事。叔叔娶進的女人和他很匹配,「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的說法,絕非信口胡言。

  嬸嬸剛嫁過來的時候,秀春的奶奶也曾打算給她一個下馬威,像制伏秀春的媽媽那樣,一舉制伏秀春的嬸嬸。

  那天奶奶也沒讓秀春的嬸嬸幹什麼重活,不過是吩咐她去磨豆子。磨豆子的活計有什麼累?哪家農村婦女沒有磨過豆子?

  可是她一上來就喝了鹵水。想來早在娘家的時候,她就謀劃好了。

  也不是一上來就喝,而是披頭散髮、呼天搶地、村前村後地先跑了幾圈。她一面跑,一面尖厲地號啕著:「老天爺呀,我是不能活了,不能活啦!這老葉家就是不讓媳婦活呀!——」好像葉家人就跟在後面追殺。

  她跑了多少個圈,村裡人就跟在她後面跑了多少個圈。鄉下的日子太單調、太沒有色彩、太寂寞了,尤其對於胸無大志,也就是說企圖不大,卻不排除心懷一點亂頭的女人。除了雞鴨豬狗,除了幹活,除了一身破衫,還有什麼?

  特別是冬天,冰雪封了萬物,天上地下一片死白,人人都躲在屋子裡貓冬,只有屋頂上那點炊煙,才嫋嫋地生出一點活氣。

  春夏之季好一點?可那景物,一輩子地看下來,也膩煩了。山從沒有崩一方,地從沒有陷一塊,永遠地依舊。人不光靠景物來陶冶,還得靠事件來激活。突然出現這樣一個生動而又富有感召力的女人,誰能不跟著跑,誰能不跟著激動呢?

  村前村後跑回來之後,就舀了一碗鹵水,真舀還是假舀,聰明過人的小姑姐也忘了扒著她的碗查看查看。

  嬸嬸也沒有真喝,只不過把鹵水碗「哐——」的一聲砸在了門口,接著就是口吐白沫,眼睛翻白。一家人又是灌涼水,又是掐人中。

  農村裡很多女人都會這一手,不知墨荷是不會還是不屑。

  想來是不屑,一個嗜好知識的人,常常不屑于去幹于生計非常實惠的事,反倒會吃知識的很多虧。面對這個繽紛多彩的世界,他們最拿手的辦法就是自閉,叫他們「窩囊廢」也無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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