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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如果對秀春媽媽那個時代的婚姻作個普查,皆可歸結為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產物。這種配偶方式,使很多婚姻淪人不幸;一九四九年以後,作為解除不幸婚姻的頭號理由,沿用了不短一段時間,使一部分男人得以心安理得地以舊換新,而不像後來那樣費盡周折。

  以後再有人打算以舊換新,或即便不是以舊換新,而是貨真價實的婚姻破裂,就「過了那個村沒了那個店」,一律成為《鍘美案》那出戲中因中狀元被皇帝招了駙馬,休了糟糠之妻,又被青天大老爺包龍圖鍘了腦袋的陳世美。

  姑且不論歷史真偽,僅就戲論戲而言,距北宋包丞相處鍘陳世美,已經八百幾十年過去,直至如今,這一罪名仍然順乎國情,行之有效。

  不少男人都有過被打成陳世美的經驗,就像後來很多人被打成這個「分子」、那個「分子」一樣。

  「陳世美」是什麼罪行?法律條款上無處可考。就像各種「分子」是什麼罪行,他們的刑期靠什麼來定……法律條款上也無處可考一樣。一九八O年以前,中華人民共和國只有憲法和選舉法,沒有民法、刑法、訴訟法,人們上哪兒查去?就連明鏡高懸的法院辦案,也只好參照國民黨的《六法全書)。司法界人士不是沒有嘗試過制定法律,健全法制。早在一九六二年,董必武老就負責編制法律,而編制好的法律草案呈審後,卻一直未見下文。

  國家主席劉少奇一九五六年又說:目前我們國家工作中的迫切任務之一,就是著手系統地制定比較完備的法律,健全我們國家的法制。

  一九五七年馬上遭到不可抗拒的申斥——我們不靠民法、刑法來維持秩序;人民代表大會、國務院會議有他們那一套,我們還是靠我們這一套。

  而且這個堂堂的國家主席,還沒等到一部哪怕不太完備的法律,一個哪怕不太健全的法制,便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置於死地。置一個國家主席于死地的法律,根據何在?

  比起「我們還是靠我們這一套」,劉少奇所倡導的法律、法制什麼的,是不是很天真爛漫?

  更不要說一九五七年反右鬥爭後,批判「司法獨立」是資產階級觀點,取消了法制局和司法部。一九六O年開始,又命令公安部、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合署辦公,沒有了公,檢、法三者之間的相對獨立,從而也就沒有了各司法機構間的相互制衡。

  幸好男婚女嫁方面,還有個託派分子王明起草的《婚姻法》可以借鑒。不過,誰又能指望一個託派分子,對《婚姻法》有什麼科學性的貢獻?

  面臨不論什麼理由導致的家庭破裂而又無計可施的女人,至少還有《鍘美案》這一出成為依據,成為對付不管什麼理由婚變的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法寶。

  當故事敘述到這裡的時候,「陳世美」已經在一個角落裡,摩拳擦掌地等待著還沒有出生的胡秉宸。即便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一統天下,也不是沒有補救的辦法,可是那時候的人很呆、很死性,不懂得使用「外調」這種既可翻天又可覆地,一瞬間上天、一瞬間人地的手段。

  石灰窯子離葉家不過二十多裡地,居然就沒派人到那裡外調一下:能不能把姑娘許配給葉家?

  秀春的外祖父在應允這樁婚事前,不是沒有猶豫過。

  他不那麼看重聘禮,這和財大氣粗無關,只因他是個有氣振的東北漢子,對雞毛蒜皮、裝腔作勢極為不屑。因此他反感葉家的聘禮過於玄虛——哪怕一塊土坷垃,也用紅紙煞有介事、一包包地包著,一盒子一盒子地抬著,一抬好幾架。但他對此沒有說出什麼,只是背著手搖頭又晃腦,想著怎麼推諉,才能讓那來說媒的,拐了八道彎的親戚下得檯面。他這樣背著手踱來踱去、搖頭晃腦、思前想後的時候,不像——個地主兼獵人.倒像一個豪放派的、正在吟詩作賦的文人。更不像一九四九年以後的戲劇、小說、電影裡的地主那樣,獐頭鼠目,心黑手辣、廣收暴斂,除了租子六親不認。

  想來想去,還是一個「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如他這樣思維、辦理事情的人,如何維持、治理、發展那樣一個地主之家?實在逆反地宅之常。

  這時有人來招呼他,大門拍得山響,嗓門也很敞亮,和坐落在林海雪原裡的石灰窯子很是相稱:「人已經聯絡好了,明天一早上山打麅子。」一聽打獵,秀春的外祖父就開始心猿意馬。他最愛打麅子,家裡淨吃麅子肉。到了冬天,一家子人吃火鍋用的抱子肉、野雞肉、野兔子肉,全是他獵來的。

  轉臉看到聘禮上的那筆字,他停住腳步,尋思起來,立刻想到家學淵源:

  這個窮人窩在本世紀初石灰窯子裡的業餘獵人兼地主,很奇怪地迷戀上知識,這種迷戀居然使他把兩個兒子送到省城,上了洋學堂。他的正屋裡甚至還有一張大書案,書案上擺著文房四寶,雖然稱不得上品,價格卻也不菲,因為難得使用,更像一道點綴。就像後世人們有了點錢,又不懂得何為繪畫藝術,就花錢雇個三等畫匠,給自己畫張兩米高的肖像,掛在客廳或是回旋樓梯側面的牆上,以示風雅,兼及資產的說明。否則也也不會給女兒起了那樣一個文氣的名字——墨荷,與文房四寶連帶的「墨盒」,不無諧音之趣,既有荷,就有蓮,葉蓮子的名字,可能便是由此而來。

  他的文明程度還表現在各輩夫妻有各輩夫妻的單獨房間,而不是按照當地習俗,一大家子人按輩分順序排列,成雙捉對地睡在一張大炕上。這並不是因為他有房產錢財,當地就是有房產錢財的人家,也不一定像他這樣做。

  他又扭頭看了看來說媒的——那個繞了八道彎的親戚,便骼膊一甩,同意了這門親事。

  從思量著如何推諉,到一甩胳膊同意,前後不過二十來分鐘,可見他是如何地胸無定見,儘管還費了一番思量。其實他的推諉根據不大,同意的根據也不大。

  吳為考慮問題那種舍本求末的方式,不會說「不」的毛病,一旦面對需要當機立斷的大事就臨陣脫逃的懦弱,可能有根有源。葉志清能寫一點,會算一點,這大概和他父親不但是村裡惟一的私塾先生,還是個秀才有關,因此葉家又算得是村裡的書香門第。

  說到這個鄉下的私塾先生,難免不想到孔乙己。

  雖然舞臺不在酒店,而在他梳小辮的當兒。他的小辮不是每天梳,隔幾天才讓秀春的奶奶給他梳一次,更談不到洗。每逢奶奶給他梳小辮的時候,總是一邊梳,一邊狠狠揪他的頭髮,嘴裡還念念有詞,歷數他的無能、知識的狗屁以及由此殃及全家的窮困……與孔乙已在鹹亨酒店的遭際,同屑斯文掃地,且更加直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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