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潔 > 無字 | 上頁 下頁
二三


  至少秀春母親離世那天,秀春事先就「看」見了的:

  那天早上,看上去就是一個要死人的早晨,倒不是因為那一天老葉家的院子裡一下子死了兩個人。不要以為那一日天地之間必有凶光、凶相,相反,那一日風和日麗,萬物呈樣,怎麼看怎麼讓人心情舒暢。如此情況下的死亡,是沒有什麼可以說三道四的死亡。

  先是秀春家西廂房住著的老王頭死了,沒病沒災,就是一覺沒醒過來。老王頭鰥寡孤獨,只好由鄉里鄉親為他張羅出殯。

  秀春的媽媽卻幫不上忙,因為她又要生產了。

  一個要生孩子的女人,不能參與出殯這樣的事,否則會影響死者的來世。

  農村裡的人更知道來世的至關重要,先不要說是輪回為豬,馬、牛,羊……就算輪還為人,也不要再面朝黃土背朝天。都說「熱土難離」,暗中還是嚮往土地以外的世界。雖然外部的世界並不精彩,一旦有機會離開土地、遠走他鄉,還會捨得一身剮地一廂情願闖世界。

  於是她就知趣地躲在後院菜園子的草棚裡,等待臨產的時刻。

  焦慮和煩躁,單調而持久地折磨著這個在生育上屢屢失敗的女人。

  她倚著草棚子裡的支柱,叉開兩腿坐在鋪著秫秸稈的地上,不時對著太陽舉起手指,審視內中的景觀。手指裡像注滿了水,腫脹,蒼白,透明得可以看見一條條毛髮樣的血管、一片片絲絮狀的肌肉。翻開衣襟,撫摩著鼓脹的腹部……全身也腫脹得如一枚吐絲做繭的桑蠶。她想她前生一定是條桑蠶,所以才會像桑蠶那樣生下很多的孩子。每次生育,她都要經歷這樣一個具有獻身性質的、脫胎換骨酌過程。這樣的生育,嚴重地敗壞了她的健康:

  又將手輕按在腹部,感到了那不在期望之中來到的嬰兒的騷動,想起了葉志清剛才跟她開的玩笑:「看你這個樣子,別把老王頭兒抬完了就抬你。」

  她不很在意這個玩笑,對於生命,她既不是非常熱愛,也不是非常厭惡,而是一種聽之任之的態度。

  也許曾經熱愛過……在什麼時候?一朵花的盛開和敗落,實在太倉促了。

  再說,她總算是個有經驗的產婦,生育了那麼多孩子,自己卻平安無蘿,——她笑了一下。秀春長大之後,也喜歡這樣地笑——會意卻無能為力,還有——點苦的回味和灑脫。

  葉志清又正好探親在家,不像往常,總是她獨闖三關,萬一情況緊急,能指望婆婆和小姑姐嗎?不過葉志清很快就會知道,他的這個玩笑不是無緣無故。雖然墨荷是個鄉下女人,對繼承葉家煙火的重任卻沒有深刻的認識。可是在長春學買賣的葉志清回家探親一次,就有一次準確的投籃。一個女人,尤其是那個時代的女人,一旦作為人家的籃筐,有什麼權利拒絕人家的投籃?

  至於投籃是否準確,是個技術性的問題,與恩愛無關。

  何況葉志清疏曠久矣。一個年富力強的男人,一年只能有幾次和女人肌膚相親的機會,那是太殘忍了。雖然有時到下等窯子去解決一下燃眉之急,畢竟一個學徒,負擔不起那樣的高消費,只能偶一為之。

  所以就應了養精蓄銳的說法。如果仔細琢磨「養精蓄銳」這個詞,就會覺得它有點曖昧,和通常的解釋應用並不搭界。

  墨荷出生在一溜大瓦房,熱熱鬧鬧、雞鴨鵝狗你方叫罷我來叫的院子裡。家裡不但有大馬車,還有長年的雇工。按照一九四九年以後的說法,必是地主無疑,而葉家大概就是貧農了。

  那時候,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小姐,除了家裡的長工,沒有多少接觸男人的機會。可吳為的外祖母墨荷,並沒有順理成章地和哪個長工私奔,倒是正兒八經地經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到了葉家。可也不能說她墨守成規,從她行為處事的方式,看不出墨守成規的跡象。她能按著規矩嫁到葉家,也許是家裡沒有雇著風流的長工。

  吳為的思維方式可能早有缺陷,把一生中的很多時間、力氣,都花在了沒有意義的設想上,或是叫做白日夢。很像《白夜》那本小說裡的男主人公。

  好比她常常設想,如果她的外祖母和哪個長工私奔,根據毛澤東的階級分析理論,葉蓮子或許從小就參加了革命,或許還能成為抗日聯軍的英雄……

  她始終不能平衡——生活裡有如此多的可能,又都說天無絕人之路,而她的母親秀春,也就是葉蓮子,卻為何沒有一條出路?

  吳為更為自己的生不逢時自譴自責。由於她的出生,不但葬送了葉蓮子曙光初現的幸福生活,也耽誤了葉蓮子與顧秋水同赴延安的機遇。否則,一九三八年到達延安的葉蓮子,完全可能成為一名革命老資格,與胡秉宸不相上下,可能比他混得還好。自己說不定也會在延安出生,成為延安保育院裡的紅孩子,坐在馬背上的搖籃裡,進了北平。

  青少年時代的吳為,嚮往革命生涯,崇拜各種英雄,惋惜自己不曾有過獻身革命的機遇,只好企盼一個機會——有朝一日偉大領袖毛澤東得了重症,她會毫不吝惜地把一腔熱血貢獻出來,以挽救他的生命。這也是她無數白日夢的一個。

  她後來對胡秉宸的迷戀,和胡秉宸的革命經歷有很大關係。有一首歌叫做(我是你終生的新娘),對吳為來說,胡秉宸則是她終生的英雄。

  吳為總是把男人的職業和他們本人混為一談:把會唱兩句歌叫做歌唱家的那種人,當做音樂;把寫了那麼幾筆、出版了幾本書叫做作家的那種人,當做文學;把幹過革命、到過革命根據地的那種人,當做革命……

  這種一廂情願和聯想力過於豐富的毛病,可能來自她外祖母的那個家族。就像她的曾外祖父,把葉家聘禮上的兩筆字,與家學淵源等量齊觀一樣。豈不知大部分情況下,會唱歌和音樂根本不是一回事;同樣,會寫兩筆,甚至出版了很多書的人,和文學也根本不是一回事。

  吳為則既熱愛革命,又熱愛音樂,又熱愛文學。綜觀她這一生所選擇的男人,差不多都和這種愛屋及烏的情結有關。《尚書大傳,大戰篇》有「愛人者,兼其屋上之烏」,於她則是「愛烏者,兼其屋下之人」,或雙相通用。她的熱愛要是再多,怎麼是好?那麼她這一生更是非常、非常地熱鬧而麻煩了。

  所幸她熱愛繪畫的時候,已近日暮途窮。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