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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胡秉宸像被火燎了一下,整個人往回一縮,即刻想起他們共同生活中那許多讓吳為覺得痛苦不堪而又算不得什麼矛盾的矛盾……和一個敏感的女人戀愛,可能像雀巢牌速溶咖啡的廣告「味道好極了」,但到底是「速溶」咖啡,一旦生活在一起,那些想得太多又死鑽牛角尖的女人就成了男人的災難。作為女人,白帆自然也死鑽牛角尖,但她鑽的那些牛角尖大部分是大路貨,大路貨的好處是有章可循,而且白帆的表述方式也比較直截了當,胡秉宸可以一目了然。吳為就顯得來無影去無蹤,還很抽象,像胡秉宸這樣的大哉男人,又如何承擔得抽象?

  還是離婚的好。

  吳為那一笑也許是回應,也許是無意義,也許是心不在焉,也許是善解人意,甚至是酬對……

  當然也不排除她想起了辦完離婚手續那天,剛到家就接到胡秉宸的電話:「你看,你要是說個不同意離婚不就得了嘛!」

  「我難道沒有說過嗎?與其現在這樣說,你當初不提離婚好不好?就在辦理手續之前,我還委託律師多次問你我們的婚姻有沒有挽回的可能,你都表示堅決要離?」

  胡秉宸嘻嘻地笑了,「閒話少說,言歸正傳,你還是跟我到我們老幹部局去一趟吧。」

  她問:「幹嗎?」

  胡秉宸說:「我是為你好。我們老幹部局的人都說你把我拋棄了,覺得我挺可憐。其實和你離婚的事,我從來沒有和芙蓉或是戰友們商議過,他們一直蒙在鼓裡,是我們老幹部局的工作人員告訴芙蓉和老戰友的,『老胡現在很可憐,吳為把他拋棄了,希望你們以後多多關心他。』所以我要帶你到老幹部局去肅清一下影響,你可以對他們說,『我和老胡離婚了,請你們以後多多幫助老胡,照顧老胡。」』讓吳為意外而又不意外的是,胡秉宸兩處提到芙蓉和老戰友。

  要是一個人老解釋什麼,裡面恰恰有耐人尋味的東西。胡秉宸是慎之又慎的人,他可能不會與他人商討離婚計劃,但哪怕只有一個人可以磋商,芙蓉絕對就是那惟一的一個,如同當年與她磋商和白帆離婚的諸多細節。

  結婚以後,吳為終於明白,對胡秉宸最具影響力的,既不是他幾十年的戰友和同志白帆,也不是他曾經愛之彌深,並為之孤注一擲的自己。辦理離婚手續時,並沒有人要求胡秉宸說明離婚原因,他卻有點奇怪地一再聲明:「離婚以後我準備和我女兒一起生活,安度我的晚年……」與他一向的慎言大相徑庭。

  看起來,像是對他的離婚目的一個心虛不實,聲東擊西的小策略。但世界上卻沒有一種算計可以包羅萬象,「智者千慮,必有一失」,正是過於精明的敗筆。

  她又犯了那種君臣關係間的大忌,也正是他們婚後生活中的大忌,像一個笨蛋總怕別人把他當笨蛋,並且以為這樣一來他就不再是笨蛋那樣不無得意地說:「輕描淡寫之間,就把你們老幹部局的工作人員墊進去了。這還不是你造的輿論……算了,不說了。我不去,我是再也不會給你當道具了。」胡秉宸最見不得吳為賣弄她膚淺的小聰明,乾脆硬邦邦地直說:「那就當這最後一次。」

  「從今天上午十一點起,我已經不是你的太太,你再也沒有權利支使我了。不過我覺得奇怪,你為什麼到處造謠說是我提出的離婚?」

  「這不是把面子留給你嘛,省得別人說你被我拋棄,多不好聽!」

  「秉宸,我不在意好聽不好聽,我在意的是『實事求是』。」

  胡秉宸摔下了電話。

  如此心思繁重,一天到晚猜來猜去、鬥來鬥去的兩個人,確實離婚為好。

  當初,「一山不能容兩虎」的考慮也是吳為對這個婚姻猶豫的原因之一,可是胡秉宸振振有詞地說:「如果是一隻公老虎和一隻母老虎,就不成問題。」

  要是他們之間僅僅是公母之分,問題可能還不那麼複雜。胡秉宸也把「性」的能量估汁過高了,以為它不但可以化解兩性之間的矛盾,還可以化解兩強之間不能相容的對立。

  誰讓胡秉宸對白古以來的家庭功能突然心生不滿,居然想要把它變成一個文化沙龍,把男女之間本來非常簡單、非常有限、方圓不過一張床的關係改造成為清談館,異想天開重返時光隧道,拾起老掉牙的共同理想、語言、氣質,事業、奮鬥等等條件,作為擇偶、配偶的要素……難道沒有料到,一個具備許多「共同」的女人,可就像自己對自己那樣不好打發,不好駕禦?

  而且他果真進化到從容接受他的絕對權威、他的意志為意志的歷史終結,井水不反悔?

  結婚之後,他們不斷因「共同」而生分歧,而且愈演愈烈。胡秉宸就說:「你願意嫁一個什麼大事都以你的意見為准的男人嗎?仔細想想,那種沒性格的男人你是不會喜歡的,你喜歡的是真正的男子漢,像我這樣的。」

  說的也對。吳為的總體狀態,畢竟讓胡秉宸生出世事蒼涼的感傷,所以在吳為那裡的逗留,遠遠超過了白帆交代的只能「看——看」的時間。他不得不對白帆佯稱,回家晚是因為路上塞車。這樣說著的時候,還看了司機一眼,好像在籲請司機的佐證、可是白帆尖酸地笑著說:「你的豔福可是不淺,有個大老婆,還有個小老婆。」。

  胡秉宸一愣,白帆「兩個老婆」的說法,與吳為從前的說法何其相似乃爾。就像她們之間有過串聯,只是吳為把小老婆叫做小妾。當吳為還是他妻子的時候,每當她接到白帆找胡秉宸的電話,總是說:「你大老婆來電話了。」

  他虎著臉問:「那麼你是誰?」

  吳為嬉皮笑臉地說:「我是你的小妾。」他可不又進人了另一輪循環?

  不久胡秉宸就發現,他書桌抽屜上的鎖被人打開過,一個裡面裝著吳為來信的大信封也被人拆開了。

  他抽出裡面的信,那一封封按照日期仔細排列的信,順序也被打亂,還有幾封更是沒廠蹤影。

  肯定是白帆幹的。

  打亂的順序和失竊的信,說明了這一行為的尋釁性質。

  以白帆那樣漫長的地下工作歷史、那樣豐富的地下工作經驗來說,即便偷看了這些信,也完全可以使之恢復原貌,或是不留痕跡地拷貝複製幾份,何至偷竊?

  可是她不,她偏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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