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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可是他電不便顯出羞惱,任何一句她覺得不順耳的話,都可能成為扣壓他的理由,便苦笑著問道:「你不是個最有同情心的人嗎?」

  白帆的確嚮往做個最具同情心的人。然而同情心這種東西,像所有高尚的東西那樣,禁不住實利的碰撞和摔打。

  她想起胡秉宸一生對她樁樁件件的背叛和負情負義,特別在他這樣浪蕩一圈之後,她不但收留了他還處處遷就,以圖重修舊好,而他卻不知感恩圖報,現在又故態復萌幹起這樣的勾當,更是良心喪盡。

  這樣思前想後的時候,她把自己在這場舊夢重溫中的形象漸漸幻化,忘記了她之所以收留胡秉宸,與青春年少時對他的迷戀已然不同,更多的是為了向吳為報仇雪恨。

  更想到,如果胡秉宸和吳為的關係死灰復燃,不但仇未報、恨未雪,人們對她和吳為的說法,將面臨平反後的再次平反。

  鑒於以往的經驗,白帆知道不能重蹈覆轍,再次將胡秉宸逼上梁山,像上次那樣,反倒把胡秉宸推向吳為。「那麼我和你一起去。」白帆情急地說。她又不是第一次面對這種局面,本該熟悉這個規則:一個三心二意的男人,根本無法把握、就像那句老話說的,你就是把他拴在褲腰帶上也白搭。

  吳為後來倒是懂得了這一點,對胡秉宸只好聽之任之,而聽之任之的結果,是招致不關愛胡秉宸的譴責。

  總之,你得為一個三心二意的男人,面對兩隻攥著讓你豬錯看的空拳頭。

  胡秉宸就不只有些變了臉色,而是烏雲密佈、風雨欲來的樣子了,「你覺得這樣做合適嗎?」他尖聲問道。胡秉宸絕對不能容忍別人對他智商的忽略,尤其白帆這個謀劃,是如此韻低能和糾纏。

  在這種氣勢下,白帆只好不甘地繳械。正在不知如何籌措之際,忽有神來之筆,算是急中生智——

  她拿出二十塊錢交給胡秉宸,說:「好吧,那就替我買二十塊錢橘子給吳為,可是別忘了對她說,這是我送給她的。」

  見白帆做出和解的姿態,胡秉宸也趁勢緩和下來,畢竟他還得到吳為那裡去。在與吳為離婚之後,時而到吳為那裡舊情重溫,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後一次,鬧得太僵,只能為以後的行動增加困難。

  他接過那錢,刹那間也曾猜想,這是不是來自白帆的大度或是感激,畢竟吳為什麼條件也沒講地把他還給了她。但他馬上否定了這個想法。

  聽聽她說的那句話!

  如果只說到「給吳為買二十塊錢的橘子」,不管真假,可能得個滿分;而到了「別忘了對她說,這是我送給她的」,就變成了白卷——無論出於什麼動機和角度,都是一張白卷。

  如果不是吳為病重,胡秉宸對這句話可能忽略不計,可是現在,他從白帆的這句話裡,讀出了「歹毒」這兩個字。

  這二十塊錢的橘子,不過是用,來證明她對吳為的最後勝利。無論從他們的複婚.還是從吳為現在的疾病以及方方面面的窘迫來說,吳為都是他們的手下敗將。

  對重病中的吳為,這個已然不能稱其為對手的對手,這些橘子難說不是一服虎狼之劑。

  白帆的確有了長足的進步。

  要是再聽到吳為收下這些橘子,她肯定會覺得這二十塊錢「花得其所」,物超昕值。

  胡秉宸覺得白帆算帳的方法也不實際。一生背誦了那許多馬列主義的詞條,行為處事卻有資本的色彩——只進不出。

  「又要馬兒好,又要馬兒不吃草」的便宜是沒有的,你要想得到一個出色的男人,你就得有失手的思想準備。

  吐上紅粉高手多多少,你就得為這個出色的男人擔驚受怕多多少。

  這也是胡秉宸多次開導吳為的話:「記住,你看得上的男人,也是其他女人看得上的男人;你能愛上的男人,也必定是其他女人愛上的男人。」

  對於女人來說,愛情是面對煉獄也能從容就義的行為。再說,道德能夠攔住的愛情,算得了愛情嗎?

  吳為後來完全接受了胡秉宸的開導,所以不能不說,這也是吳為同意離婚的原因之一。

  不論從哪方面來說,她已承受不了一個出色的男人。

  她已經山窮水盡,為享有一個出色的男人虧空不起了。吳為的樣子是更加潦倒。

  胡秉宸想起初識吳為的時光,老讓他覺得像個大學二年級的女學生。不是一年級的,一年級的女學生太嫩,像只羽毛未豐的雞雛;三、四年級的女學生就有點老三老四地老氣橫秋,開始想到釣個金龜快婿,或是考慮一個好的出路。再也找不回來那個健康、富有朝氣、大學二年級的女學生了。

  胡秉宸不能不追溯吳為的病因始自何時。也許始自和他生活的年月,也許始白和他的第一場戀愛,也未可知。

  不論有意無意,在他和白帆手裡,吳為有點像他們股掌之中的骰子,或者說是他股掌之中的骰子。

  可這並不妨礙胡秉宸用白帆那二十塊錢買了橘子,並且對吳為一字不差地轉述了白帆的叮囑。

  吳為接過那些橘子的時候先是意外地一怔,也或許根本就不是意外的一怔,她那時的行為已漸虛無,隔了一陣才想起補上一句:「請你替我謝謝她的好意。」然後往沙發背上一靠,滿目索然地望著他。那一陣,胡秉宸真想對吳為說:「你不要以為她是好意。」

  可他看出,不論白帆的歹意還是其他,都不能奈何她了。

  更覺得她渾身上下冒著一種死亡的氣息,不是肉體的死亡,而是精神的死亡。即便早年在他們戀愛處於最艱難的時期,她也不曾失去的活活生氣,如今已蕩然無存。

  其實吳為的情況,還沒有胡秉宸想像得那麼嚴重,她不說什麼,只是因為她覺得胡秉宸也好,白帆也好,她自己也好,都怪可憐見的。這的確就是吳為考慮問題的路數,是那樣地不求甚解,那樣地舍本求末。

  她的潦倒讓胡秉宸滿懷感傷,他不由得說:「你要快樂一點兒,即便我們離了婚也無法分開……而且那些日常的瑣事也不再糾纏你了,你可以專心地工作,養病……」

  吳為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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