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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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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質問白帆:「你偷開了我的抽屜,偷看,還偷走了吳為給我的信是不是?」 白帆不但沒有一絲不安,甚至還有些得意,解恨地說:「是。」 這情緒可能來自她對那些信的瀆後感。 那是仇恨?得意?嫉妒?……她也說不清楚,但肯定不是理解。 那些信燙著她的手,燒著她的心,讓她望塵莫及地回憶起胡秉宸和她離婚時她的所作所為。 要不是擔心她和胡秉宸的新生活可能又鬧出亂子,她幾乎就把剩下的那些信扔進爐子裡燒掉。 這情緒又可能來自歷史的輪回。胡秉宸有什麼道理對她發火! 如果他沒有忘記的話,當初他們鬧離婚的時候,趁她不在家,胡秉宸又把原本交她歸存、吳為早年寫給他的信偷走了。如果不是這樣,她在那場官司裡,肯定會把吳為置於無法騰身的境地。幸虧地還分散在別處兩封,分量雖然差了許多,但也讓吳為焦頭爛額了好一陣子。 現在她重又獲得了吳為的信,難道不是「天助我也」? 她接受了已往的教訓,把其中可能有用的幾封不但反復拷貝,還把原件收藏起來。說不定什麼時候,這些信就能發揮意想不到的作用。吳為雖然病得很重,可還沒有死。 這些備份分藏在不同的地方,即便胡秉宸故技重演搜出一份,還有其他兒份以備使用:胡秉宸不在家的時候,她常常翻出那些信,再三閱讀、分析和研究它們的町用價值,以至爛熟於心。當然也是在閱讀、檢閱自己的勝利。這種把吳為掌握在手,想什麼時候出擊就什麼時候出擊的主動,給了她極大的自信和滿足。親愛的秉宸: 你好,九月二十六號的信收到,讓我傷感,當然也感謝你說出了心裡話,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 對任何人來說,第二次婚姻本就相當複雜,加上不是一方亡故,而是感情變異而產生的第二次婚姻,這是我們始料所不及的。 人的感情相當微妙、靈敏,承載它的天平也不是一成不變,它隨人們感情上的微妙變幻而不斷來回傾斜。 記得當初我對你說過,我們不結婚而是同居也許更好一些。就在那時,我已從你離婚前後的許多做法中,隱約地預感到我們這個婚姻的前景相當艱難。可你那時不同意我的意見。 後來越來越明白,我們的婚姻,真不止是你我兩個人的事情,當中有大多的力量在把我們扯向相反的方向,而且都是我們無法抗拒的力量,甚至可以說我們對它還有一定的親和力。 我很對不起你,儘管我努力想要盡好妻子的責任,可我做得很不夠-忙寫作和出國是一個方面,上面說到的才是最根本的原因。你的老同事就曾打電話給我:有人說老胡是「妻妾成群」,白帆現在還是他的第一夫人,但也是名副其實的第三者。 「妻妾成群」談不到,但我始終覺得自己是個需要討好你周圍任何人的小妾,而結果是費力不討好。 剛結婚的時候,我真不能忍受你和白帆、和我的多邊關係。那時我很愛你,這種多邊關係幾乎使我發狂。後來漸漸反省到,你原來的家才是你的生命之本,它是根深蒂固的、歷史的,人性的,只有它才能給你我永遠無法給你的一切。這也就是我後來反倒儘量讓你與白帆相聚,並常常想到多照顧她的原因。 我們婚後的日子缺陷很多,這使我常常想到,我雖然逃脫了白帆的懲罰.但沒有逃脫上帝的懲罰。所以說,生活還是很公正的。 但我感謝此生有這樣一次豁了命的愛戀,我從沒這樣愛過,從沒有一個人像你這樣讓我動情,以至把我一生的兩性相悅之情都在這次燃燒光了。至今想起我們那時的戀情,仍然心動不已。 當然我也從沒有為另一個人受過這樣多、這樣深的傷害和折磨,也不曾為另一個人像保護你這樣,在多年漫長的時間裡,獨自承受了來自社會上層,可以說是最具實力的打擊,做出過那樣大的犧牲……這樣的人生經驗再也不會有了。和你這樣一個痛苦多於幸福的關係,佔有了我從三十三歲到五十七歲三分之一的人生。如今我真的希望你能和白帆複婚,和孩子、孫子們在一起,再享受幾年如你所說的、一個老年人最需要的天倫之樂,過一個安穩的晚年。不要說你,就是我,還有多少時日?你已經轟轟烈烈地愛過,在生命的黃昏,應該複歸寧靜。潮起又潮落,原是很自然的規律。 來日苦短,在這生命所剩無多的日子裡,更不必在乎他人說長道短,不過要是需要我來承擔什麼輿論上的責任,以減輕人們或你那些朋友對你的不解,我也甘願幫忙。 如果需要我寫一個什麼文件給街道辦事處,我也會為你做。這樣的話就不必通過法院,手續簡單得多。你還有什麼要求也儘管講,我不是一個胡攪蠻纏的人。就是你回到白帆那裡,我們的愛也會永遠留在我的記憶裡。作為一個故事,它仍然是美麗的。 心裡儘管憂傷,但人生也像戲劇一樣,總是一場接著一場,每個角色也要輪換。 你說的對,誰和我在一起都沒法過日子。因此我註定不能有「家」。 親愛的,紀念我們原來的愛。 吳為 寄自美國親愛的秉宸: 請原諒我拒絕了你想到機場送我的建議,原因是我很想為你和白帆重建的家園盡一份微薄之力。這也是我為什麼不願你我離婚後,你老是給我打電話的原因。 既然你已經決定回到原來的婚姻裡去,就好好地和白帆過日子,再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讓你白白地折騰自己,還有我,還有白帆的感情了。你要珍惜她給你的這個最後的機會。 同樣,我也為你珍惜這個最後的機會,自你提出離婚後,你可從我的一切做法上看出我這番誠意。我明知你和我離婚是為了和白帆複婚,但我並沒有「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像她當年那樣——諸如拖下去就是不同意離婚,(我有這個年齡上的優勢,對不對?)或是鬧個醜聞,到法院、新聞輿論界、黨組織,控告她是第三者,或是提出什麼刁難的要求等等,這也算是我對芙蓉當年幫助我們的一種報答,對白帆當年痛苦的一種補償吧。你該記得,過去你常對我說:「你是個厚道的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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