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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回到北京,當夜高燒,我大概在蒲圻鎮碰見了「什麼」,那不是三國時代兵家的必爭之地嗎?

  前廊和玄關上的頂燈,竟還是當年的。每一處彎頭,每一根線條,每一小塊玻璃上的花飾,無不體現著老歐洲的精緻和風情。

  來到地下室那供傭人居住的地方,撫摩著房門上式樣老舊的銅把手,知道它還是幾十年前的舊物。我和母親在這間房子裡一住兩年多,她年輕的手和我的小手,不知多少次從這個把手上滑過……轉身去地下室的廁所,抽水馬桶依舊,只是上面結滿垢石。

  ……回轉頭去,再次凝望那昏暗的走廊……清清楚楚看到病重的母親,在那個深夜,搖搖晃晃扶著走廊的牆面,喃喃地對自己說:「我不能病,明天一早還得給二太太洗換床單呢。」

  上二、三層樓。樓道裡紛呈著雜居之所式樣各異的爐灶,牆面上鋪排著由那些爐灶堅持不懈煙薰火燎製造的油垢,又在煙薰火燎的腐蝕薰陶浸潤中龜裂起翹。如一張紅顏退盡、不得不靠濃厚粉黛支撐的臉,落魄、風塵。讓我不由得想起二太太,她後來的命運如何?

  在龜裂起翹的油垢下尋覓,隱約可見老牆皮的原色。

  椽木上同樣沾滿油泥,如一支飽蘸墨汁的毛筆,隨時準備落定驚嘆號下那一滴墨豆。啊,那就是我沒齒難忘的樓梯!

  除了油漆耐不住往來腳步的消磨,上好的橡木樓梯依然棱角分明,嵌在臺階邊緣上的銅條竟還鋥鋥發亮,極不得體地堅持著昔日的一份奢華。當年這些樓梯和地板上的蠟,都是瘦小的母親跪在地上一寸一寸打出來的。還有我!

  還有我!

  還有我——

  直到現在,地板蠟的氣味似乎還盤桓在鼻腔裡不肯消散。

  我恨這些樓梯,不,我恨那個把我推向這樓梯的人!

  在樓梯上上下下,在地板上來來去去,為這一寸寸何止見證過母親汗水的舊時相識,為何曾有人憐惜過那瘦小、匍匐在地的身影,而無限傷情。

  這棟由德國工程師設計施工的小樓,這些樓梯,肯定禁得起再一個六十年的生生死死,風風雨雨。當初活在裡面的人,多半都離開了人世,相信連我也活不過它們、在「那就是我沒齒難忘的樓梯」和「我恨那個把我推向這樓梯的人」的下面,不是畫著一條,而是兩條觸目驚心的提醒線。我拿到了那張所謂「借據」的拷貝件——

  收到長江部轉來福特臥車壹輛(缺電瓶)西北軍大金仲華(印章)

  六月八日

  這輛為中國共產黨、為抗日戰爭的勝利,立過汗馬功勞的老「福特」,就是張學良將軍滯留西北期間的專車。它該是怎樣疾駛在那個著名的、一九三六年西安的冬日裡!

  而這張寫著二十九個字、長不足半尺,寬不足兩寸的紙條,卻也不經意地洩露了它在輾轉易手中,將要面臨的結局。

  對街雖有張將軍的紀念館,但,如此「福特」何處尋?

  張學良將軍的衛隊營,已改為一所中學,院子東南角我們住過的營房地基上,建起了一棟樓房。而院子東北角張冠英老夫人的小院地基上,也起了一棟新樓。所幸院子西北角還剩有三間舊房,鋪在天花板上的葦席還算完整,後牆上的一方小窗,邊角也還整齊……我們當年住過的營房,大體如此。

  想不到,我獨自一人來到胡家的老宅子。這是我們多年前的願望,結婚以後同來這個地方,還要到富春江住些日子……

  我站在破敗的門楣下,向那曾經鐘鳴鼎食之家的庭院張望。

  ——樹影迷離,有飛鳥從深處驚起,我聽見鳥翅扇動的回聲;遊蛇遁入草叢,掠車飛走聲如急雨。

  已是黃昏時分,晚風在每一處殘缺裡蕭蕭穿過,起起伏伏,不絕如縷,連綴著古今不堪、不經的故事——卻不對我說出一個字。

  ——誰人會登臨意?

  燕已不在人世,五十三歲死於心肌梗死。我的玩伴,那個梳著「童化頭」、穿著英格蘭花裙的小姑娘,就這樣地沒了。

  豹已偏癱,只能對著我呀呀咿咿不知所云。

  虎在西北空軍某部工作。陸先生已近九秩,除了那件掛在書架上的千綴百補的晨袍,再也找不到一絲在老英格蘭長期生活過的影子。滿地醃菜缸,滿桌子塑料花、假陶製品,一堆堆裡窩外撅的鋁制器皿……哪裡還能感受陸先生當年始創「工合」的爆發力?

  寫字臺下還有一雙露腳趾的棉拖鞋。見到陸夫人寫于一九四九年的一封信,被陸先生珍愛地收在相冊的透明紙下。那封信寄往瑞士的陸先生,彼時他正在聯合國難民局任遠東事務顧問,而夫人先行回到一九四九年後的中國,一片赤誠地動員陸先生回來。

  「……只是招待所裡蝨子太多,床單每天並不洗換……」蝨子和不洗換的床單只是順帶。

  3

  在不長不短的日子、諸般事體都有個了結之後,吳為的眼神就黯淡滯怠起來,像是到了一部長篇小說的結尾,再也不會有情節的跌宕起伏了……

  4

  吳為的病情日益加重後,有一日白帆從胡秉宸又是刮臉又是洗浴又是翻箱倒櫃地試裝猜出,他肯定是去探望吳為。白帆勉力做出玩笑的樣子,「又是去看她吧?」

  胡秉宸避開了「又」,一本正經地說:「人家病成那個樣子,又無親無故,難道我不應該去看一看嗎?」

  「你不是說她從不照顧你的生活,才讓老戰友們找我說和,協議複婚的嗎?現在你也沒有照顧她的義務。」

  這話聽上去就有點得了便宜又賣乖了,胡秉宸有些變了臉色。在他和吳為婚後的生活裡,白帆精心策劃的那些「策反」工作,就算吳為不明白,他還能不明白?現在卻說他找老戰友們「說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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