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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出丹陽觀山門,下三十三級臺階向右上方拐,那該是我的麥地,一個獨行俠般小女孩的麥地。初夏,撥開齊腰的、扔在原上任它自生自熟的麥子,准能看見我在弓著腰尋找黑麥、野菜和甲蟲,或是脫下母親一針針、一線線縫製的布鞋,用長時間沒有剪過的指甲,專心致志摳鞋底。鞋底上的每一處針腳裡,都黏黏地粘著泥土與腳汗合成的臭烘烘的泥垢;作為二個女孩子,實在不該隨身帶著這樣的泥垢,可我沒有襪子承接它們。母親買不起襪子,我一直赤腳,好像隆冬也沒有穿過襪子,關於襪子的事,我記不清了……躲在麥地裡的感覺真好,有如回到母親的子宮。以後再沒找到過這樣一塊讓我感到安全的地方。冬季是乏味的,但可以在麥地上放風箏……

  可是我的麥地,如今已變做一座醜陋的化肥廠。繞至丹陽觀後,那闊如圍牆、野生野長的薔薇屏籬亦然了無蹤跡……猛的一個磕絆,目光跌在了那棵老歪槐上。它依舊歪著,在雨日的泥濘裡,蒼涼地垂下頭,一言難盡地俯視著我。雨滴順著它的葉脈如淚水流下,點點滴滴撲打在我的臉上、身上。.它比從前更老,更寒磣,更不堪於眼睛的消遣。可它原本不就是為著陪伴我們的寒夜?尤其在淒風苦雨之中。

  只有泥濘依舊……只有泉水的潺聲依舊……

  我啞著老嗓子,唱起辛老師教過的歌:「看泉水出山口,急急忙忙向前流,朝朝夜夜流不休。岸上垂楊柳,倒斜柔絲想挽留,無奈泉水總是不回頭。小鳥聲啁啁,似不勝憂愁,因為他將失去好朋友。橫想留,豎想留,竭力囀歌喉,無奈泉水總是不回頭……」.當年泉邊柳枝倒斜、水草繁茂、水道寬闊,水中遊弋著小魚和蝌蚪,它們無數次地聽我唱過這支歌。

  貪饞的我,掬起一捧又一捧蝌蚪,和著泉水一起喝進肚裡,鄉里人說,從此不會上火。

  我大概是喝多了,成為我們家最怯懦的一個。

  那時覺得我就是那向山口流去的泉水,後來又覺得我就是那只小島,再後來就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是。而折向坡下的一處彎道,已變做水泥與鵝卵石砌成的石灣……

  一面循坡而上,一面哭叫著母親,除了幾隻被雨水淋濕了羽毛、滿腳泥濘卻給我慰藉的雞,四野什麼也沒有。沿著已然細若一帶的泉水上溯而去,終於看到一個田姓男人在侍弄他的試驗田,田裡培植著冬青苗。他就住在附近,年紀和我不相上下。蒙他好心,帶我到了一個多邊形的凹處,說,這就是珍珠泉了。

  據他說,六十年代初,有人異想天開,要在原上修渠引水,就把原掘了。開天闢地以來就積攢著的黃土,從鳳嗚岐山的老原上傾瀉而下,埋葬了這不知突湧了多少世代的泉眼。

  一根醜陋萎細的鐵管從黃土下伸出,想來鐵管的另一端,就是久違的泉眼。我向那顫顫懸在鐵管上的一線泉水撲去,一腳踏在不穩的石塊上,險些滑倒。田姓男人攙住了我,他說:「不遠千里而來,卻是荒草一片了。」

  他告訴我,零菰村的人大部分姓李,可這個溝叫做秦家溝。

  本想在那裡尋找一塊埋葬我和母親骨灰的白雲小寺,也一同淹沒在那黃土的巨流之下。天下雖大,我們卻連一塊落腳之地也不可得了。

  只尋得一塊殘碑,橫跨在兩塊耕地間的溝渠上。我撩起田裡積水,抹去殘碑上的泥汙,斷碑上有隻字片語顯現:「零冤村北坡有白雲寺,形如卷阿而小,內……嘉慶二十一年次歲丙乙吉日……」

  又下原來到大槐樹的舊址……

  那個十歲的、獨一無二的早晨……

  如果人們細心,就會在「那個十歲的、獨一無二的早晨……」下面,看到一條畫得很粗的提醒線。

  粗約六人抱的老槐樹,亦於忽然心血來潮、想要趕上英國的公元一九六O年,在大煉鋼鐵的土爐裡灰飛煙滅。那爐子既然膽敢吃掉這樣一棵樹,就難怪現世的敗落。

  在向晚適宜陰魂隱現的空瀠雨色中,我悟到那是一個「數」的開始。

  從老槐樹往北上原,當年舊貌依稀可見。但我走不動了。

  又從零孤村下原去火車站,那少年時曾覺繁華似錦的地方。站口有小鋪,叫賣鹵肉、茶葉蛋、綠豆面黃豆芽素丸子和燒餅,還有一個小店賣小酥魚。一九四九年全國解放後,我們的生活有了著落,母親做過小酥魚讓我帶到就讀的西安中學。第二天一早,同學不難從蚊帳前的一地小魚頭發現我的劣跡,有人報告了老師。出站口往前,該是布店、雜貨店,形狀、位置一點沒變,只是改為磚木結構,反倒比當年的土木結構更為敗落。在店裡見到一匹花布,保留著幾十年前的風格。我呆住了,並在那圖案上找回一段我和母親的歲月,想起母親穿過的、那些藍色底版上印有白色石竹小花的旗袍,不過現在這匹是紫色底版。我敢斷定它是西北一家紡織印染廠的產品,我們過去的衣著,與這個紡織印染廠息息相關。

  買了一段,準備給禪月做條裙子,暗中希望禪月能從這段布料上感知我們過去的日子。

  沿鐵工廠圍牆往東南而去,該是麥地。拐進鎮裡,路口有染房,一年四季散發著靛藍的礬汞味。

  染房前的小街該是賣鉻、涼粉、釀皮的攤子……自然全已消失。

  現在一看,所謂繁華似錦的老火車站,不過彈丸之地。

  溝窄了,道窄了,地貌像人一樣地老了,一副不勝折磨的樣子。它們在千萬年歲月中的衰老速度,也抵不上這幾十年……

  秦老師說:「這個煙斗是你媽媽送給我的,現在還給你吧。」

  我摩學著,端詳著那個周身佈滿煙垢的英國煙斗,說:「不,還是您自己留著吧,我能看看它就很好了。」

  秦老師怔了怔又說:「給你們也沒有什麼意思,用了幾十年……現在連煙絲也買不到了。」

  「等我回北京以後,給您寄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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